正文

艾弗雷德·博登(6)

致命魔术 作者:(英)克里斯托夫·普瑞斯特


我对鲁伯特·安吉尔的名字相当熟悉,所以一看到一个北伦敦的地址,就认出他是那个固执己见又啰嗦的专栏投稿者,常常在两三本私人流通的魔术期刊上发表文章。

文中多半是嘲弄他眼中所谓的资深魔术师团体,因为他们仍坚持保有一些秘密和传统、古老令人厌烦的风俗。我也遵循那些传统,却没加入与安吉尔的争议,不过有些我认识的魔术师倒是被他大为激怒。

举一个典型的例子,安吉尔其中一项主张是:假设魔术师们真如自己所说那么技术高强,那就应该能在“四周环绕下”表演魔术,也就是魔术师应该被四面八方的观众围绕,不需要凭着构筑舞台刻意隔离观众,就能创造出许多幻象。

我有一位优秀的同事,很客气地回应安吉尔一项显然易见的事实: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无论魔术师多么充分地准备表演,总会有一部分观众知道他的诀窍。

安吉尔的回答是嘲讽其他的专栏文章,他说首先若从各个角度来观看这幻象,魔术的效果就会增加;其次,虽然一小部分观众可能识破,但这不重要!如果有五百位观众被困惑,那五个看到秘密的人相较之下就一点都不重要了。

这种说法对大部分专业魔术师而言简直是谬论,并非因为他们隐藏的秘密不可侵犯(安吉尔似乎如此暗示),而是因为安吉尔对魔术抱持一种偏激的态度,而且丝毫不在乎这些保存许久的传统。

鲁伯特·安吉尔因此大大出名,虽然不是他所想要的那种名声。我时常听到一种语带嘲讽、不怀好意的说法,说安吉尔先生很少在公开舞台上表演,因此,他的同事们无法瞻仰他那高超创新的魔术戏法。

我已经提过自己并未涉入争论之中,而且对安吉尔也完全没兴趣,然而不久后,命运之神就降临了。

事件恰巧发生在我一位住在伦敦的姑姑身上,她刚失去一位亲人,非常难过,正打算去求助招魂师,在家中安排降灵仪式,我是从母亲写来的信中得知此事,立刻引发职业上的好奇心,我联络姑姑,迟来地安慰她失去老伴的遗憾,并自愿在她需要安慰之时陪伴她。

这天来临时,我很幸运地被姑姑邀请先行用餐,因为招魂师比预期提早一小时到达,这可把主人弄迷糊了,我想早到是招魂师预先计划好的,才能在那即将举行降灵仪式的房间里做充分准备。

他和年轻的一男一女两位助理,用黑色窗帘把房间弄暗,再把自备的家具抬进来,把不需要的家具移到旁边,接着卷起地毯露出地板,将一个木柜竖起,那柜子的尺寸和外型,我想足够当成表演魔术的传统手法。

我很谨慎且专注地藏身暗处,所有准备工作都就绪了,我一点也不想让自己引起招魂师的兴趣,因为如果他够机警,也许会认出我来,上周,我的舞台表演已经得到一两家媒体的关注。

这位年轻招魂师年纪与我差不多,体格瘦弱,窄额黑发,看似谨慎,就像一只四处觅食的动物,他那些精准的手部动作,显示这是一个长年练习变戏法的人。

而他的年轻女助理很有个性美,体态苗条灵活(我猜这体型使她可能会在幻术表演中被当作道具,结果我的猜测错误),她穿着深色高级衣料而且几乎没说话;另一个男助理是身材魁梧、个头不高的年轻人,头发浓密、长相粗犷,拖行这些笨重家具时还频频抱怨。

当其他客人抵达时(姑姑邀请了大约八九个朋友来参加,大概可以分摊一些成本),招魂师的准备工作也完成了,于是他和助理们在准备的房间耐心坐着,等待约定的时间,这令我无法去检查他们的装备。

这场法事,包含开头的说明和营造气氛的停顿,共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主要是三段幻术,这么刻意谨慎的安排是为了创造疑虑、兴奋与感应暗示的感觉。

首先,招魂师动作表情都十分戏剧化地表演倾斜桌面幻术,桌子开始自动转动,然后不可思议地升高,使我们其中大部分人不安地趴在地上。在场所有人因为兴奋骚动而开始发抖,准备面对即将发生的事。

接着,透过女助理的帮助,招魂师似乎陷入了一种催眠的昏睡状态。然后他被他的助理们蒙住眼睛、塞住嘴巴并捆绑双手双脚,安置在柜子里。

不久,柜子里发出很多声响,一些可怕却又令人无法解释的奇异现象不知从何而生:奇怪鲜艳的灯光闪烁不停,又有喇叭、铜钹和响板的声音,还有从柜子中升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灵气物质”,飘进那被神秘灯光所照亮的房间。

招魂师终于从柜子中被释放出来并被松绑(柜子打开时,他仍一如之前被捆绑的样子) ,并奇迹似的从催眠状态中恢复知觉,接着开始当天的主要任务。

他先简短却不失精彩地告知在场所有人进入神鬼阴阳交界的危险性,接着就陷入另一次昏睡状态,看似进入了另一端的世界,不久就可以分辨在场每个人一些已逝亲友的幽魂,于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安慰话语便相互传达。

* * *

这年轻的降灵师是如何办到的?

我说过了,职业道德限制了我,当时不能说,现在还是万万不能透露那些无疑是魔术特效的秘密。

这种倾斜桌子的伎俩,实际上不算是变魔术的技巧(虽然在这次场合中,它也算是一种);而是一种鲜为人知的自然现象,也就是若有十位或更多的人聚集在一个圆形木桌旁,每个人轻轻将手掌心压到桌上,并被告知桌子很快会开始旋转,这现象即会在一两分钟内真的发生!

一旦感受到这运转,桌子就会开始向一边或另一边倾斜,突然一只灵巧熟练摆放好的脚,抬高了相称的桌脚,就会戏剧性般地使桌子失去平衡,导致它升高又坠落到地板上,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会带领许多参与者,进行一段充满惊奇兴奋、没有实际危险的过程。

我不需要强调这张被使用的桌子是降灵师的众多道具之一 ,它是为了让四只木头桌脚能够连接到中间柱子,如此一来,就有足够的空间让一只脚滑进桌下。

这个柜子的使用方式在此只能约略提及,一位技术高超的魔术师也许能轻易从牢不可破的枷锁逃脱,特别这些绳结是两位助理所绑的,一旦置身柜中,只要几秒钟的时间就足以自己松绑,接着可以再用别的方法呈现无法解释的超自然效果。

至于这仪式的主要目的——“灵媒接触”,也有标准技巧来强迫置入或替代物品,这是任何一位优良的魔术师都可以立即表演的。

* * *

我虽然去了姑姑家并且满足了职业上的好奇心,却觉得十分羞耻与后悔,告辞时我感到一股正义感驱使的忿怒,像这样一般的舞台幻术竟被用来欺骗一群受催眠、易受骗的观众。

我姑姑相信她听到了挚爱丈夫的安慰,因为太过悲伤,她立即返回自己的房间。

其余几位,似乎也被他们所听到的讯息深深感动,但只有我知道,那全部都是骗人、不光彩的事。

我有一股冲动,觉得应该在那年轻招魂师造成更多伤害之前,把他的骗术揭发,我很想当场跟他对质,但自己也有一点被他所表演的幻术吓到。当他和女助理在收拾装备,我与那位有浓密头发的年轻人谈话,他给了我一张通灵者的名片。

这是我第一次读到那个即将对我穷追不舍的名字:

鲁伯特·安吉尔

千里眼,灵媒,降神术士

守口如瓶

此伦敦伊斯林顿别墅四十五号

我那时很年轻也缺乏经验,对我认为高标准的事很坚持:也根本不把这一行中的虚伪放在眼里,直到后来开始觉得失望,才决定去追捕安吉尔先生,将他的骗术公诸于世。

不久之后,借由一些方法(现在我就略过不谈),他每一场降灵会的时间与地点,我都了若指掌。

后来是伦敦郊区的一场降灵会,这一次我与这家庭(母亲突然过世)的关系是特别安排的。我宣称自己是安吉尔的同事,在仪式前一天受他之托自行前往。在一切显然都还哀痛逾恒的情况下,那些家庭成员似乎也不太在意我的出现。

隔天在仪式之前,我早站在屋外街道上,也证明了安吉尔就如同上次在我姑姑家一样,提早到达并非巧合,而是所有准备工作的必要部分。

我偷看到安吉尔和助理们把装备从货运车卸下,再搬进屋里。一小时后法会即将开始,我回到房子里,里面已经布置好,成为半黑暗的状态。

一如以往,有倾斜桌面法术的降灵会开始了,而且很幸运的,当安吉尔正要开始时,我发现自己就站在他旁边。

“先生,我好像认识你?”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责问之意。

“没有吧?”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有参加这种活动的习惯吗?”

“不会比你多,先生。”我尖酸地挖苦他。

他仓皇失措地瞪我一眼来回应,但因为大家都在等他,他只好别无选择地开始,从那刻起,我想他已经知道我去那里是为了揭穿他,但是为了自己招灵能力的信誉,他继续用之前的手法来表演。

我则等待适当的时刻来临。揭穿桌子的秘密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等安吉尔开始藏身木柜的演出,我想冲过去打开柜子,看他在里面做什么事。毫无疑问,我们会看到他的手挣脱了捆绑,吹着喇叭或是手指上有响板出声。

但是我仍然不动声色,经过思考之后,我决定最好等到灵媒来回传递讯息时,那时参与者的情绪会非常兴奋。安吉尔使用一些碎纸张,卷成几个小球来表演这个讯息传递的意境。家人的名字、物件或家庭隐私等类似的事都写在碎纸条上,安吉尔将这些小纸球贴在额头上来假装解读那些通灵的讯息。

当他准备真正开始时,我知道机会来了。我离开座位,破坏了大家互握手臂当成通灵区的默契,扯下最近一窗窗帘,屋外的光线射进屋里。

安吉尔大喊:“发生了什么事?”

我高喊:“各位,这个人是大骗子。”

这时他的男助理快速冲过来喝斥我,“先生,快坐下!”

我再次强调:“这些全都是他的障眼法!你们看藏在桌面下的那只手!有他解读所有讯息的秘密!”

那个男助理把手放到我肩膀上,我看见安吉尔快速移动,带着愧疚把手中握住的一张关键纸条藏起来,这家的父亲因愤怒和悲伤而脸部扭曲,他马上站起来,大声地斥责我,刚开始只有一个小孩在哭,后来全部的孩子都开始痛哭。

我挣扎着想摆脱那助理时,这家最大的孩子悲伤地说:“妈妈在哪里?她刚才还在这里!她刚才还在这里!”

我大喊:“这个人是江湖术士、骗子、诈欺犯!”我想马上离开这房间,却看到那女助理匆匆跑到窗户那边拉起窗帘,我使劲地用手肘推挤、设法推开那些想攻击我的人,然后朝女助理扑过去,狠狠把她推到一旁,她就此趴在地板上。

这时我又大喊:“他无法与死去的人讲话!你们的母亲根本没回来!”

房里顿时起了骚动。

“把他抓住!”安吉尔大喊,甚至盖过了喧哗声。

他的男助理再次抓住我,而女助理仍然躺在她先前滑倒之处,直瞪着我、表情扭曲且充满怨恨,这时安吉尔直挺挺地站在桌旁,镇静地直瞪着我。

他说:“先生,我认得你,甚至知道你那可恶的名字,从今以后我会好好注意你的表演。”

然后他对助理说:“把他赶出去。”

稍后,我躺在街道上,只好尽量不去注意路人瞠目结舌的注视,把衣服拉好,快速离去。

之后我开始承受自己的正直所带来的后果,我为了不让一家人被骗钱,而揭发了魔术师误用戏法。但我却开始怀疑自己的作法。

安吉尔的客户从降灵法会所得到的慰藉,无论如何,似乎都相当真诚,我还记得那些孩子脸上的神情,显示出他们的确被误导,认为去世的母亲从另一个世界带来安慰,我看到了他们天真无邪的神情、笑容以及相互对望的愉悦眼神。

这和平常舞台上魔术师精彩的表演,带给观众欢乐的幻术,有何不同?降灵法会真的比较过分吗?在同样要付费的情况下,降灵会会比在音乐厅看表演更受人质疑吗?

我充满了懊悔之情,将近一个月都在痛苦沉思之中度过,直到我良心发现、充满极深的罪恶感,才开始行动,我写了封低声下气的信寄给安吉尔,恳求他宽恕我并衷心道歉。

我马上就得到回应,他把我的信剪成碎片,还附上他的便条寄回,讽刺地挑衅我,要我以自己优秀的魔术手法来修复那封信。

两天后的晚上,我正在某处剧院表演,安吉尔突然从观众席里站起来并大喊:“他的女助理就藏在帘幕后的柜子左边!”

那当然是真的,但除非幕布落下演出才能停止,我无计可施只好继续戏法,尽可能用很多戏剧效果来介绍我的助理,然后在稀稀落落令人难为情的掌声中草草下台。弧形观众席前排的中央有一个空位,看起来就像缺了颗牙。

所以,持续好些年的仇恨,就是从这时开始结下的。

我只能说,是因为年轻无知让我开了仇恨的头,我有不正确的专业狂热,再加上不熟悉世上的人情事故;但是安吉尔也该负些责任,我的道歉虽然来得不够快,却诚心诚意,但他的拒绝却是不怀好意。

然而,当时安吉尔毕竟也很年轻,其实当时的情形已很难回想,介于我们之间的争议由来已久,还以许多不同的方式加深。

如果我在刚开始就认错,安吉尔就必须接受记恨长久的责难,有很多次,我对整件事感到心烦厌倦,试图忘掉一切,继续生活与工作,却发现对我不利的攻击一直在增加。

当时安吉尔常常想办法破坏我的魔术装备,所以我表演时,常常很微妙地发生一些意外的状况。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想把白开水变成红酒却没有成功;又有一次,我想骄傲地从一顶华丽帽子里拉出一列旗帜,却只出现一条绳子;更有一次,我的女助理应该要漂浮在半空中,结果却动也不动,只好丢脸地躺在床上。

甚至还有一次我表演时,剧场外的标示牌上出现:他用的剑是假的;或你将选到的牌是黑桃皇后;甚至还有镜子把戏时,注意看魔术师的左手等等不胜枚举的破坏字眼。很多观众进场时,都会明显看到这些涂鸦。

这些攻击也许会像笑话般随即消失,却很可能破坏我作为魔术师的名声,这一点,安吉尔再清楚不过了。

我又怎么会知道都是他在背后搞鬼呢?如果我有某个演出被蓄意破坏,在事情开始出差错那一刻,他会突然跳出来,在观众席上刁难我。

但更明显的是,这么多攻击事件中,行凶者揭露我魔术戏法的方式,证明了这个人一定是安吉尔。安吉尔只关心魔术的秘密,就是魔术师所宣称的“花招”或”窍门”。如果一个戏法完全依靠魔术师背后隐藏的柜子,那就只有这点会是安吉尔感兴趣的重心,他不会去想象、猜测机关可能的用法。

无论引起我们之间争端的理由有多少,根本上都是因为安吉尔对魔术的了解错误而且有限,那也是争议的核心,事实上,魔术的神奇不在于机关上的秘密,而是表演的巧妙手法。

正因如此,我的“新瞬间转移”是他从不曾公开攻击的一项幻术,因为那项表演是他能力所不及的,他就是无法理解它的手法,部分原因当然也是我保密功夫到家,但大部分还是因为我表演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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