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绊倒火车的九錾头(2)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地狱也得去。帕穿上厚衣服,用车间的水打湿身体,沿车顶爬到前头,转松三岔把手,打开一个像猪鼻子的绞盖。焰热涌了出来,溢出滔红红的光芒。帕蹿进去,在热空气中严重变形,他成了迷路的无头苍蝇,湿衣很快迸出云朵,最后着火了。他扶着炽热的汽管和烟管前进,在手烫熟前找到了胆囊——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烫铁块。趁铁兽忘情地高速运转,帕重拳捶下,就如司炉所说,火车因为受惊而暂时麻痹,减缓运转。帕这才钻出来,猛打喷嚏、流鼻水,冷得快没魂了。这时赛夏勇士到了,趁车速慢跳上前窗趴满了,要遮去火车眼睛,让它瞎停。然后又来了小孩和三十人的挑担队。挑担队把箩筐与自己放上车,要压断火车。他们还抽出丁字裤布条,绑上铁钩,丢到路旁要停下火车。小孩放石头要绊火车,用竹竿插铁轮,喊出无头鬼的恐怖故事要吓昏车子。火车要是怕鬼,就不是铁打的,越是烦它,越是发火往前跑。帕知道,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只有诡计最多的鬼王了。

帕跳落火车,跑到坟堆。土坟这么多,帕找不到鬼王这时睡哪张床,只能大力地跺脚,这时是白天,鬼不出来,鬼王躲得更深。帕打通一根麻竹的节,插入土里听鬼王独特的动物鼾声,终于找到。不料,坟隙中却钻出一只揉眼的穿山甲。帕好失望,失去耐心了,这时忽然想到点火烧湿芒草的方法,他大口吸草烟,从竹管吹入地底。浓烟在地下窜,整座坟场冒烟,传出鬼王的咳嗽声。帕把竹管插上那儿,把鬼王镇住不动,免得逃出来给夕阳晒到中暑。帕开口说:“日本人攻来了,开着大铁怪快要碾死人了。”鬼王立即打断:“那叫寇贼。”接下来,鬼王每次都纠正帕不断说出的“日本人”。等到帕好不容易讲完始末,鬼王勃然大怒:“下三滥的玩意,无奈我何,带我去治治寇贼。”鬼王爬进尿臭的竹管,要帕带他下山。谁知他死前身中的子弹还卡在体内,子弹刚好装满竹管,就没魂体的余地。帕于是拿大炮来,够气派也够豪华。鬼王会认床,还是躺进这铁棺比较舒爽,棺材是自己的好。

另一方面,在巫婆带领下,大家又砍柴又提水地要煮刘金福的“血根”。他们先用铁丝在血牢上钻下无数的细孔,灌水进去,再放上烧红的石头。细缝里的水很快沸腾冒气,把刘金福的血根烫死。村人往刘金福身上套了粗藤,百余人使劲拉,要把他拔出血牢,不怕宪兵开枪。被枪打死得个全尸,胜过被火车撞成一摊肉。高台上的宪兵怕瞄不准,干脆站在牢外,五支枪口抵着刘金福的心脏和脑袋。可无论大家怎么拉,刘金福都不动如山,眼皮都不眨一下。大家再用一次“水煮血根”,直到他的脚板松动了,再拉拉看。

黄昏了,帕翻上山冈,望到公会堂前一片明亮,有数百人举火把,像浓稠泼光的热麦芽糖。刘金福黏死在中央,面向北方。北方传来车吼,不顾一切地南冲,愤怒的灯柱在山谷凌乱地跳,一会儿就要把人碾成肉饼。帕像风一样跑,很快来到公会堂前的血牢。大家说有救了,因为帕用粗藤绑了一尊大铁炮在背上,要用它轰烂火车。但是心情来得快,去时更惨,他们发现大炮锈裂了,别说开火,就怕多夸几句就震碎了它。帕用十字镐挖,把地牢挖两公尺深。照鬼王的计谋,拦不下火车,人藏入地底便可。刘金福知道帕的用意,不客气地拿牛朘鞭阻拦,先把那尊大炮打成铁粉,再下去是打人。帕的背又流血,好不容易硬起来的龙骨又松动了,快被打成客家糌粑了。

好多村人看不下去,流泪对刘金福:“阿伯,打死你孙子,也死了你的活路。”他们摘下花瓣、草絮抛去,要掩埋刘金福的怒气。

忽然间,帕跪落地,先皱眉咬牙地讨棒子打,才能耗掉刘金福的怒气。刘金福不客气地打。帕挺身转背,哪块是白肉,送上门打成红的。他最后敞开胸,那被火糟蹋的血肉不是黑的,就是烂糜。刘金福得了方便,照样牛朘挥去,一棒打断帕的左手臂。“啊!”帕轻轻地笑,抬头看着阿公,他已尽力,如果生死注定了就让诀别的手势成型吧!这时节,刘金福看到帕无怒的双眼,纯洁得像大蝌蚪,游在饱满的泪水间。刘金福想起上一次看到帕流泪,是帕人世回魂。那时帕出生后一个月内不吃不喝,甚至不想呼吸,拒绝活下去。刘金福用尽办法才把婴魂唤醒,深深记得他转魂后的号啕泪水,不哭则矣,哭则天雷地动。如今帕够壮,够有胆跟日本人混,但眼神仍像孩子。刘金福想,怎能打孩子,孩子懂什么。刘金福松手,牛朘鞭咚咙落到地上。

天给的时机。帕拾起了十字镐,猛地啄地,猛地溅土。村人也用锄头猛地挖,铁锄挖钝了,手臂也发酸。鬼王趴在地上,伸手到土中摸出血根的结构,然后贴上帕兴奋消化的肚皮,说:“有救了,把东西吐出来。”帕难得吃这么澎湃,不舍地抠喉咙,把糜状菜饭吐在血牢。吃越多,胃酸分泌越多,强酸会把泥土腐蚀。村人也来帮忙,伏在地上吐胃液,泥土地像着了火似的往下陷落。

地牢才挖陷两尺。刘金福宁死不折,强强把身体露出来。再挖也赶不及,帕听从鬼王的新计划,对大家喊:“你们先走,把火车赶快点过来。”村人撤到路旁。火车来了,汽笛嘶鸣,声音近得让人心肝也通通跳。火车里外塞满百余人,大力跳脚要压爆它,后头用绳子拖了五根大圆木,却没压瘪半个轮胎或把它拖得半死。火车翻过山冈后使性子往下冲。这时百余人得到讯息后跳落地,劈断拖木绳。有人推车加速,有人拿棍子猛抽十颗轮胎,因为帕要他们把车再赶快些。他们深信帕有暗算,一切交付各自的信仰,只在车头扎上稻草,刘金福好命的话被撞死也不难看。火车没了重担,烟囱畅快地喷着烟,迅捷的连杆成了软鞭,猛抽轮子不放。铁轮唰唰喊苦,齿轮轧出淙淙的花火,落地成了铁屑。这时候,鬼王用右手抽出自己的左手臂以为剑,当武器杀去,鸡蛋碰石头,顿时被火车冲成一片死亡的黑烟。反正他会复活,又赚到一次经验。

可是活人不会复活。火车在纵谷跑,仿佛从炮管射出的炮弹,要把祖孙俩撞成骨粉。“你眼珠睁开,看好了。”帕在后头,他手断了,用另一手死捉着刘金福的裤腰,又说:“我们不是活着穿越过去,就是死。”火车撞来,帕默念自己隐晦的全名,全身攒满气力,单手把刘金福拔上了天。

刘金福飞了,岔开手脚,飞过最高的烟囱。火车不是迎面来,是从他胯下爬过,黑烟冲散了他的辫子,散成了硕大的黑翅膀。他是鸟,黑色的唐山大鸟,在那儿迎风挥翅,瞥到纵谷口最远、最靓、最后的落日,整个焚烧的地平线从晚霞那里沿着绵延的山路流到驿站,让观众的眼神发光。死亡不再,他落下时,溅起村人的欢沸。而帕在抛起阿公后,顺势后仰,挤入小小的地牢。他看到高速的火车底盘化成风,像强台风要吸空一座森林的藤叶,吸起自己的头毛与衫服,一切失去引力,连汗水都飘起。帕也慢慢飘起了,伸手靠近那钢铁,要被吸入急流了。忽然间,火车唰声过去,隔阂没了,天朗了,风静了,刘金福从坠满碎密星子的夜空飞落,手张得天大地大。帕原地接着,这样祖孙俩又见面了。

帕又把牢圈往下挖两公尺,让刘金福跌落下去。洞上用木板钉死,防人跌入,也防他蓄意探头被火车断了头。吃喝由帕照三餐送,拉撒就屙入夜壶,定时由帕倒掉。刘金福的硬气个性,刑期满也不愿做奉公,一坐就是两年牢。他每天看着木板缝塞下好瘦的光,由西侧走下,再由下头移到东边,一日就结束了。晚上,他可以掀开木板,算着牢圈上的星星。天浅浅地转,星云像安驯的羊往西牧移,星星流进地牢上空又流走,看得让人想睡。待刘金福睡去了,帕搬来小屋,压在地牢上头陪伴。在清晨变天之际,帕会在熟梦中遥见海浪不怠地冲海岸。他惊醒了,浪声从地下传来呢!透过地板缝,他看见刘金福刨下泥墙,贴到另一边,发出浪声。就这样一厘厘剥泥皮,挖东墙补西墙,地牢以不为人知的速度南移。看守的宪兵发现异状,用三公尺的长铁往下钉在地牢四周。瘦成影子的刘金福照样挤过铁钉,继续挖。没逃狱,只有监牢移动,宪兵只好任其发展。然而刘金福崛起的声誉像地牢奇异的移动速度,逐渐在附近的联庄传开,绰号从死硬壳、老古锥,最后成为“九錾头”。九錾,即青刚栎,生长慢且质坚,是火车枕木的首选。九錾头即树根头,是树最坚硬的部分,意谓“压不扁的枕木”。而九錾是有九层皮的异木,无论剥之、烧之、砍之、劈之、烫之、锯之、刺之、削之、啃之都不死,唯有不断摘光叶芽折磨至死,才能用斧头斩倒使用。宪兵想尽办法要摘除刘金福的“叶芽”——趁帕不在时对他百般凌辱,如惨拔头发或脱尽衣服,但都摘不掉“叶芽”,想象力的破解比杀人难多了,只好放弃。不少老人干了这辈子最大胆得意的事,是趁守兵不备或天黑时,爬近地牢投下几把的九錾籽。籽滚进洞或者散落周遭。种子有硬壳,九十吨的火车压不碎,反而嵌入土中发芽,让地牢周围拱成小森林。接着的半年,地牢和小森林移动二十公尺,又再半年后,移动四十公尺,向目的地──瑞穗驿的路灯下挺进。

每到太阳落山,庄子这唯一的路灯就运作了。这灯泡瓦数大,称“电火球”,比一般家庭用的“电火珠”亮多了。割眼的迸亮,光芒让附近的植物趁夜生长,像一座大森林。灯光吸引附近十公里的动物。上千只的蟪蛄栖在木电杆上,这东西发出的噪声吓死人,有人因此耳聋,有人的眼珠被震破了。用棒子敲电杆,它们吓得撒泡尿后猛地飞走,在天空绕几圈又回来,把灯光搅浊了。蜻蜓、瓢虫、蛾类也飞来,拖出上千根的鎏金之光,吸引蝙蝠和夜鸟夺食。地上跳来数百只蟾蜍,张嘴就塞满掉落的虫子,可自己也被人踩成尸干。光芒也是娱乐的媒介。大人们坐在地上赏灯晕,抽烟喝酒,跷二郎腿聊家常。孩子全聚在这打闹,在战争气氛的烘托下,男孩爱玩英勇杀敌的游戏,拿刀枪追来跑去;女孩持家,扮家家酒最好,要多捏一些泥娃娃算增产,将来去打仗。但是不管男女,他们都喜欢混合玩一种名为“轰炸重庆”的游戏。

这种游戏的由来是日军轰炸机花五年的时间轰炸中国的陪都重庆。这种融入死亡的游戏真迷人,吸引孩子去探触自己未来的命运。游戏由扮作鬼的孩子趴在电杆上,被人逆袭拍肩时,得回头喊:“一、二、三,重庆大轰炸!”这时躲空袭的孩子赶紧跑开,选好所在扑地,慢一步则死。这游戏是“一二三木头人”的源头。路灯也是课堂的延伸,他们在这儿写完功课,顺道画图。有些图充满时代气氛,把日本皇族画成在云端的神明,天皇撒樱花,皇后丢下粉红色的石竹花。落花变成炸弹,把地上穿草鞋、背锅子的支那兵炸了,在半空中撑着破伞。当他们不玩“轰炸重庆”和画图时,就抬头呆望电火球,虫子飞来飞看上去像小型空战机。

耐打的金龟子永远是皇军飞机,摔死的飞蛾都是美机,还被小脚踩个稀巴烂。孩子总会叉腰,以邪恶的哇哈哈笑声,用石头擦去脚板上的虫尸,然后仰起头,因一盏路灯而感到幸福,赞:“这是全世界最棒的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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