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绊倒火车的九錾头(3)

杀鬼 作者:甘耀明


关牛窝的末班车是在晚上八点发出,隔早七点入站的首班却常常带来坏消息。早上安静得很,轻便车载送糖膏、稻米等物品,车夫倾力推动,呼喊声膨胀四周,在山壁间有节奏地回荡。稍远处,黄牛在蔗房拖动碾轮榨白甘蔗,不时哞哞叫,不时磨嘴反刍。蔗汁熬成糖膏,烟囱冒出香甜的白烟,往南盘旋、缭绕与消失,五公里外都能嗅出令人骨头酥烂的甜味。火车被甘蔗味引来,沿途打落各种花树,特别在转角处,紫苦楝、白桐花、绿乌桕花落满地。那些报纸就贴在火车旁,容易被树枝打烂或染上碎花的颜色,甚至没黏好飞走。当火车鸣笛进站,不少人赶去看。破报纸总是不完整,但完整的消息会来自最远的南太平洋战场,变化多端的战况得用陌生的古汉词才够形容。有天,头条有诡异的“玉碎”两字,人们有种坏预感,看完新闻便知道了:在名为阿图岛之地的数千位皇军遭美军逆袭,宁死不屈,在短短几天内体验了极限沸腾的愤怒、无助、吼叫、痛苦,连喷出的血液及泪水都浇熄不了,全数阵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人全死了叫“玉碎”。村人开始担心起自己下南洋的子弟兵。

有几回,帕和一些人彻夜坐在站内的长椅上等战报。时钟滴滴答答响,在大厅寂寞回荡,像战场的士兵走过长路回乡报信。阳光从窗隙落下来,火车轰隆到站,报纸因沾了露水而黏糊,更夹杂血味的消息:塔拉瓦岛、马肯岛守军被歼灭。玉碎、玉碎、还是玉碎。年轻人唱起悲伤的歌曲:“海行兮,化成水中的国魂;走向群山,化作草掩的鬼雄,一切为天皇成仁取义。”第三次玉碎消息传来,帕割破手指头写血书,照着报纸上鼓励从军的言词抄几句,要上呈鬼中佐。可能是水喝太多而血较稀,下手就晕开,还写一堆错字,涂涂抹抹太多了,最后气得干脆在白布上涂出了日丸旗。旁人被那种豪壮的绘图激得直呼大和魂,让帕感到自己真行。一呼百诺,不少年轻人卷袖子模仿,也忍痛失血画国旗,并真情写血书,表明不要待在后方,愿到前线击毙被他们痛骂为“鬼畜”的英美联军。四十八封志愿书送到鬼中佐办公室。体格够的都进练兵场报到,帕什么都有,只有年纪不够。他站在鬼中佐家门前三天,不愿离去,表达抗议。第四天,鬼中佐再也无法用年纪不足为由劝退,静静说:“千拔,你是我的儿子,而且练兵场需要你,需要能号召的班长。”

太多士兵入伍,首班车得加挂车厢,速度变慢,得误点到九点才进站。等不及报纸的人,跑到五公里外等消息。九点将到,远远传来雄壮的军歌,一百位年轻人在三公里外的火车上高唱。车站这头的人也唱和,等两股歌声交荡时,帕会举起广场上半吨重的石头,朝地上摔出巨响,向车上的人证明这玩意不是吃素的,而他也是。他喊:“我是军曹鹿野千拔,你们的教育班长。新兵注意,滚下车集合。”没有不欢呼、不服从的,年轻人排队进入练兵场,学习真前进、吃假饭,练习刺枪术、打靶和进行无尽的体能训练。

等到六个月后,他们有了帕的万分之一厉害,坐上晚间的火车离开。送行时,车站涌入无数欢送的人群,数百位士兵坐上五节车厢,朝左欣赏舞台上的俳优演出。话剧时间到了,舞台挂上绘有新高山(玉山)的布幕,旁边分别插上几株的桃花。桃树时称“樱桃”,归顺为樱花的嫡系,老人则讥笑为“皇民树”。话剧开始,一只“山猴”穿武士装,手拿武士刀,脚蹬木屐,头箍一条有日丸旗的白布条,轻盈地跳上跳下。台下的孩子激动鼓掌,大喊“孙悟空来了”。又上来了一只“野猪”,穿相扑手的丁字裤,鼻孔拱开,走路大外八,大手挥出银亮的盐粒,不时朝观众祈福。“猪八戒加油。”孩子们大喊。最后上来只穿破袄的“黑水牛”。孩子大喊:“嘿,支那大憨牛。”它背着一口大锅和一把破伞,脚着草鞋,头顶斗笠,说笨就笨到苍蝇黏满脸还说是芝麻了。孩子赶快发出嘘声,大喊:“支那兵,滚回去。”三只动物相见,吵得凶闹,只好冤家相打,差点拔掉对方鼻子。“野牛”功夫差,但耐摔、耐撞,打不死,最后由“山猴”和“野猪”联手打败。这出戏叫《西游记之大战牛魔王》。最后,来了位穿红衣、踩短高跷的俳优,他鼻大眼大,皮肤在路灯下惨白吓人。他们不知道他是西游记里的谁,却懂得拿石头丢,直骂:“鬼畜美英,鬼畜。”这戏码叫《西游记之大战红孩儿》,还等不到“孙悟空”、“猪八戒”上场,戏台就丢来的石头压垮了,第二天得重建。戏演完,帕从恩主公庙的旧签筒抽出一根签棒,报出上头的军曲名,通常都是《海军进行曲》之类的雄浑曲。观众唱军歌欢送,大力地摇动日丸旗。远行的士兵很激动。

那时节,地牢已经移到路灯正下方,天窗被进站的火车遮住,热气、炭屎渣和澎湃的汽炉运转声掉下来,只有刘金福这种对理念执着得近乎着魔的人才能活在这些钢铁的呜咽声中,且培养情趣。他原本抗拒这种日本怪机械,但越要遗忘,脑海反而全落入那种影子。火轮车,比梦还要顽强地占据了他。于是他接受它,并想象车声的美妙。他想象,运转声像春雨,酥润地落下,森林撑起的地平线微微发光,每片叶子承受了雨滴,大地慢慢湿了。再仔细听,又像一种时间离去的愁响,掺点毒,听多了还戒不掉,他咬牙握拳,咒骂自己,怎么会沉迷这四脚仔的玩意,甚至撞墙好让脑中的魅音流出来。最后刘金福用九錾叶塞住耳朵,安静多了,但玄妙的机械会勾引他看。他安慰自己,一天只看一次,但是看完一次得花上一天在想。从此他边骂边看。车盘下拴了大小不一的齿轮,尖齿互相嵌咬,利落得很,精密度不下于两座小人国的士兵在殊死决战。齿轮能储存记忆,把车头的速度和转度暂存,依序传到后头的每节车厢,整班车能安全运转,正是这成就了无轨火车的奥秘。趁火车进站,一些打死也不说日语的老人朝车底丢九錾种,整把地抛,不少种子由于弹得高而掉入齿盘。刘金福看到种子从这大铁盘递到另一个小铁盘,又从小铁盘跑到铰轴,大叫,好,干得好呀!那些平日看得人眼花的火车肠子,什么都能消化。但是坚硬的种子会害火车胃溃疡的。有一次,种子卡在齿轮,齿片铰裂了,火车闹肚疼,车厢在离站后的第一个转弯“脱路”。从此驿夫在发车前,都要仰趴车底,举火把照,在齿轮和润滑油构成的经络中找种子,直到放出训练过的松鼠巡逻,才叼出那坏东西。时日一久,九錾籽在牢边发芽,比火苗蹿得都快,刘金福要摘除恼死人的树枝,才看得到火车底。在送行歌声的高亢处,民众高挥的日丸旗遮去了灯光,刘金福只看见地面全是透下的大红光,染了血似的。火车离开不久,天窗透亮了,他看到一盏刺眼的路灯,把地牢照满。

这时帕扛着小房子和助手坂井来了,伴刘金福入眠。坂井拿扫把,挥打空中飞的虫子,抱怨台湾的蚊子和杂草多如牛屎,人迟早生疟疾。“七灶桑,试试看樟树叶。”坂井从口袋拿出一把叶子,对刘金福说:“对付蚊子最有效。”

“七灶?那是什么?”帕从小屋子探头。

酒虫上脑的坂井卖个关子,拿出一瓶烫过的清酒,得到帕的允许后,打开瓶盖喝。又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红柿子,一口烧酒、一口红柿,还说本岛人(台湾人)教他这样吃会很爽,冷风吹不死,冷水泼更勇。

帕看得直夸:“爽爽食,煞煞(快快)死,不怕冷风吹。”帕用客语说,反正内地人不信这套。但是,坂井听到“死”字了,原本大声啜软红柿,吓得柿肉从鼻孔喷出来,像烂尸肉。帕见状,真是哭笑不得,便大声说,我是问七灶是什么,你不是要说吗?

坂井听到主子有求了,自然喝口酒,来一段家乡的“最上川”情歌,气氛暖了,把情感绽放了。末了,又喝口酒,骂太棒了,才说:“七灶是我家乡的怪树呢,夏天开白花,秋天结红果。那树真硬,鹿野殿,可比你的骨头还硬,你不相信?它得用七个灶的大火烧才能烧着,才叫‘七灶’。有钱人的房子、神庙的鸟居都会用七灶盖,雷也打不坏呀!这么硬的树要做木炭,得花一百零一天烧,才能成炭。奇怪的是,这木炭是白色,刚开始时起火很难,一旦着火了又能烧上七天七夜。这怪木头,倒是跟欧吉桑的精神很配,对吧!”说罢,又是半口烧酒配上半口柿肉,发出吸拉面那种“刷刷”的声音。他最后脸像被人踩爆壳的蜗牛,五官迷离,喉鼻发鼾,倒下去睡个天亮再说。

坂井的乡音浓,清浊音黏一块。帕半懂半猜,知道个大概后便打开小木屋的底板,对下头说:“有人讲你是灶神,硬颈又火气大,极见笑。”

刘金福臭骂着,拿泥团丢,直到手酸才睡觉。帕与坂井也睡了。路灯还在亮,灯光透过小木屋渗到更深的地牢,九錾籽发芽了,发出烧开水一样的声音,咕噜噜的、哗啦啦的,整夜闹不停。隔日清晨,枝桠举起了小木屋,在风中轻晃,红嘴黑鹎也躲在枝间叫得勤。来车站早市交易的人看到那座房子,发出了赞叹,说那是一艘沉入水草间还能行的小船。帕这时再也受不了晕船之苦,头壳痛得快爆了,用毛巾紧紧缠住才能撑下去。天一亮,他从窗子探头呕吐,吐舒服后赶快把房子背离开。坂井还在屋内睡死,从这头滚到那尾都醒不了,鼾声还有家乡船歌的节奏。等到太阳出来,晨曦点亮驿站,驿夫过来砍了牢边的小森林,总是看到树枝托着一座空房子的雏形,露水闪闪,像是在梦中遇见的。听人说那是王船壳,驿夫膜拜一番,甚至避开巡察在暗处偷烧把香,祈求瘟神的宽容,才忍心砍掉小森林。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