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书(5)

桑榆自语 作者:张中行


 

保命,连夜清理,估计可能引来大祸的都清出,易烧的,如线装竹纸的||佛经之类,烧,不易烧的,如外文书之类,由孩子骑车运出去,扔。多年,怀着欢乐的心情,一本一本运回家的,就这样去了一半。心情不再是欢乐,而是,借用钱牧斋卖宋版前后《汉书》时的话,“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烧、扔之后还右余韵,是时势使然,必须迁居。居住空间由大变小,书也成为床少人多,纵使碍。。于情面,也只好请一些膀大腰圆的到废品站去安歇。就这样,又清出一.

蠢批,所得呢,以八分一斤论价,换回大团结数张之多。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换为说说近些年的。时移事异,不东跑西跑淘旧书了,新书的量却有增无减。来源主要是作者赠或出版家赠。所赠还有块头大、价钱高的,如《中华名匾》是150元,《阅微草堂砚谱》加倍,300元。天之生材不齐,只好都给它们个安身之地。正如我国的三才形势,天地未变而人则火速增加,只好挤。起初是桌面没有了,继而一个单人床面也没有了。看来挤的势头还不能终止,怎么办呢?只台邑走着瞧,希望车到山前自有路。

还有个情况,本不想说,可是刚才说到挤,举目一扫,碰到强占地盘还有几包未开包的,只得也捎带说几句。算来总有十年了吧,写些不痛不痒的,不再有轻则批斗、重则劳改的危险,于是旧病复发,就也拿笔涂抹。借出版业主江海不择细流的光,所涂抹,有些变成铅字,甚至订成本本。人,总有不少乐于从众摇旗呐喊的,于是有时,碰到适于摇旗呐喊的场合,就随便抓个学者或作家的帽子,往我的头上戴。我的经验,对于好意的帽子,比恶意的兢更难办,因为如果你辞谢不戴,一霎时就会升级,成为既有大成就而又谦逊的学者或作家。所以只好不纠缠这些,只说因自己写书而来的苦难。一是成书很难,即使思路里已经有了东西,也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近年有了什么电脑新玩意儿,还有人劝我维新,我自知心灵迟钝,必跟不上,所以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幸而功到自然成,一年两年,可以印成本本,有人肯印成本本,拣字,排版,打型,可是征订数只是三百五百,真是急杀人也。也曾想来个手推车,上载书和笔墨,到大街小巷去叫卖,而且是签名本。可惜我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望豪举而兴叹了。

这样诉苦不好,只得躲开自己的写书,仍说存书。前面曾提到及身散之,现在是有不少,估计不会再用,将来总有一天,都不再用,是否也来个未雨绸缪呢?我想过这个问题,答案是暂不想它。如此处理,细想,理由还是感情的,比如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三种权威英译本,估计不会再读,可是想到当年节衣缩食,奔跑旧书店,买到时的喜悦,读时的所得,实在不忍看着它由我的身边走向远处。就说是佛门视为大忌的爱染吧,既已爱了这么多年,也就不想改弦更张了。

顺着爱这条线,还可以说个遐想,是由不久前,与个年轻人谈《兰亭序》帖引起的,这足到盖棺之时,是否学李世民之以心爱的墨迹殉葬,也拉一两种相伴多年之书,仍旧作伴,同归于尽呢?用不用,如果用,用什么,一时还想不好。无力完成的事放放也好,那就只能且听下回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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