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想念(4)

阎连科文集:感谢祈祷 作者:阎连科


我对父亲说:“这刮脸刀你用了十多年,下次回来我给你捎一个新的吧。”父亲说:“不用,还好哩,结实哩,我死了这刀架也还用不坏。”听到这儿,我有些想掉泪,就把脸扭到了一边。

把脸扭到一边去,我竟那么巧地看见我家老界墙上糊的旧《河南日报》上,刊载着郑州市一九八一年第二期《百花园》杂志的目录,那期目录上有我的一篇小说题目,叫《领补助金的女人》,然后,我就告诉父亲说,我的小说发表了,头题呢,家里界墙糊的报纸上,正有目录和我的名字呢。父亲便把刮了一半的脸扭过来,望着我的手在报纸上指的那一点。

两年多后,我的父亲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亲,收拾他用过的东西时,我看见那个铝盒刮脸刀静静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黄漆脱得一点都没了,铝盒的白色在锃光发亮地闪耀着,而窗台斜对面的界墙上,那登了《百花园》目录的我的名字下面,却被许多的手指指指点点,按出了很大一团黑色的污渍儿,差不多连“阎连科”三个字都不太明显了。

算到现在,父亲已经离开我十五六年了。在这十五六年里,我不停地写小说,不停地想念我的父亲。而每次想念父亲,又似乎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我没想到,活到今天,父亲对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样感到安慰和幸福,可惜的是,父亲最最该痛打、暴打我的一次,却被我遮掩过去了。至今,我还没有为那次偷盗而懊悔,只是觉得,父亲要是在那次我真正偷盗之后,再对我有一次痛打就好了。在父亲的一生中,要能对我痛打上十次、八次就好了,觉得父亲如果今天还能如往日一样打我骂我就好了。

说起来,我一点都没料到,再过一年半载,到下一个新的农历十一月十三日,我的父亲就已别离开这个活生生的人世十六周年。实话说,十六年来,我没有一次记起过哪一天是父亲的祭日;而十六年前,我也没有记起过一次哪天是父亲的生日。当今天坐下写这篇老旧的记忆时,我把“农历十一月十三日”中的两个时数空在纸上,寄望等以后问清填写时,盯着那两个空格,我才悔悟到对于父亲,我有多么的不孝,才知道我欠下了父亲多少的子父情债。

十六年前,父亲死后躺在我家老宅上房用门板架起的草铺上,我和哥哥、姐姐们守灵一旁,静静地望着不愿解脱这一切人生苦难的父亲,我决计等把父亲安葬之后,就为父亲写点什么,记叙一些父亲的人生和父亲对人生的热爱,浅表一点做儿子的孝心——哪怕只有三五百字。然果真到了父亲入土为安之后,我携着妻子,从豫西嵩县那个偏穷的田湖小镇回到豫东古都的一座军营后,随着工作,随着我新婚的一些喜悦和我对文学的痴醉热爱,在父亲灵前跪着的浓重许诺,都慢慢地散淡远离,偶尔地记起,我对失诺后良心上淡淡的不安也有自慰的解释:到三周年写吧,三周年是乡俗中一个大的祭日。可过了三年,忽然接到了哥哥的一封来信,说父亲的三周年已经过了,他和姐姐及叔伯弟兄们都去父亲的坟上添了新土,这我才有些慌手乱心,有些措手不及的疚愧。那一天在下班之后,在同事们都离开办公室之后,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把哥哥的来信放在办公桌上,望着冬日窗外的杨树和流荡在杨树枝条间叮咚的鸟鸣,听着偶留的枯叶飘落时擦肩的好似阳光声响,我的泪把哥哥的来信滴湿了好大一片。时间因泪水和不安在我的愧悔中缓缓过去,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呆呆地坐着,到了午饭之后,到了办公楼里又响起上班的脚步声,到了我年满两岁的孩子到办公室来唤我吃饭,我才从静静呆呆中灵醒过来。在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望着鲜活的世界,望着走在路上充满生气的人们,我思念着父亲,不停地把头扭到一边擦着眼泪,不停地拿手在我孩子的头上莫名地抚来摸去,不停地对自己说,待父亲十周年时,我若再不为父亲的生写点什么,为父亲的死做点什么,我就不是他的儿子,我就不得好死!然而,又十几年过去,我既没有想起父亲是哪一天祭日,也没有记起要为父亲写点什么、做点什么的跪许泪诺。和走在一条干涸的河旁,想不起那河道当年也有水流一样,很有可能,我把父亲的生命忘了,或者说,更多更多的时候,我把父亲和他的人生从我的记忆中挤了许多出去,把父亲的生命、人生看得淡薄而又荒疏,甚至,忘了我是父亲的血脉,是父亲给了我生命,并把我养大成人,育着我成家立业。我想,人世倘若果真有报应和应验存在的话,那么,我对父亲的一再许诺和一再失信,父亲会如何看待我呢?会如我发誓的那样让我不得好死吗?会让我有朝一日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去面见他时永跪不起吗?

我想会的,因为我对他有太多、太深的不孝。

我想不会,因为我是他亲生亲育的儿子。

再说,今天——我已经坐下写了。坐下写了,我就可以通过父亲的生死,回来省悟这个人世,以直面我的善、我的恶和这个人世上所有生灵的生与死,所有物质的衰与荣,直面河水的干涸,直面树叶的枯落,直面所有的生命从我消失的生命中消失和再生,再生与消失。

父亲是病死的。

在那个几千口人的镇子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是病死的。哮喘病、肺气肿,直至发展到肺原性心脏病。但是,仔细想来,病只是父亲故逝的表面原因,而根本的,潜在的,促使他过早患病并故逝的缘由,是他对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命运的忧虑。或者说,最直接的因素,是对我的担忧。

事实上,我的执拗是父亲陈病复发的根源,是父亲年仅五十八岁就不得不离开人世,不得不离开母亲和我们兄妹的根本因由。换一句话说,父亲可能是——也许本来就是因我而过早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是因我而过早地告别了虽然苦难他却深爱的世界。是我,缩短了我父亲的生命。

回忆起来,似乎自我记事伊始,在那段无限漫长的年月里,我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家景中的日月都不曾太有暖人的光辉。那时候文革开始的前后,整个中国乡村的日子,都四季春秋地汪洋在饥饿中间。每年春节,吃不上饺子,或者由做母亲的把大门关上,在年三十的黄昏,偷偷地包些红薯面裹一纸白面做皮的黑白花卷馍儿,似乎并不只我一家独有。而在那个乡村小镇,属于我家独有的,是父亲的哮喘病在没有治愈时,我大姐自幼就患上的莫名的病症:她的腰上不青不红,不肿不胀,却终日疼得又哭又唤。在我家那二分半的宅院里,姐姐半青半红的哭声,总像一棵巨大蓬勃的树冠,一年四季都青枝绿叶,遮蔽得由父亲尽竭心力创造的日子冬不见光,夏不见风。现在想来,姐姐的病也许是今天街头广告上常见的无菌性骨头坏死一类的魔症,然在那时,三十多年前,在那个小镇的卫生院,在农村人视如灾难之地的县医院,在如同到了国外一样的洛阳地区的人民医院里,待耗尽我家所有能变卖的粮、菜、树和鸡蛋及牲畜收获的极其拮据的家庭经济之后,换来的依然是如出一辙的医生的摇头和查找不到病因的无奈。为了给姐姐治病,父母亲搀着大姐、背着大姐、用板车拉着大姐四处求医问药,不知走破了多少鞋子,不知走尽了多少路途,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把家里准备盖房的木材卖了,把没有长大的猪卖了,把正在生蛋的鸡卖了;哥哥十五岁就到百里外的煤窑下井挖煤;二姐十四岁就拉着车子到十几里外的山沟拉沙和石头,按一立方一元五毛的价格卖给镇上的公路段和水泥厂;我在十三岁时,已经是建筑队很能搬砖提灰的小工了。在很多年里,把父亲的病放在一边,给姐姐治病是我们家的日月中心。一切的一切,种地、打工、变卖和所有的东奔西簸,翻山越岭,都围绕着姐姐的病而喜而忧,而忧而愁。大姐手术时,因买不起血浆,父亲、母亲、大哥、二姐和我就站在医院门口等着抽血。我亲眼看着大哥的胳膊伸在一张落满苍蝇的桌子上,一根青冷白亮的针头插进他的血管里,殷红的鲜血就沿着一条管线一滴滴地落进一只瓶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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