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 背对背换位舞步(1)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美)约翰·欧文


在炊事屋厨房里,离食品柜不远的小储藏间内,厨师放了两张折叠床——这是移动工棚时代留下来的,那时,他有不少晚上都睡在移动厨房里。多米尼克还收拾了两只睡袋。厨师保留旧折叠床和发霉的睡袋,倒不是出于对移动工棚的怀念。有时,凯彻姆会睡在炊事屋厨房里;偶尔,要是丹尼还没睡,他会没完没了地央求父亲同意,让自己也睡在厨房里。如果凯彻姆喝的酒还不算太多,丹尼希望能听他再讲个新的伐木故事,或是改得面目全非的老故事。

安杰尔·波普消失在圆木下面的当晚,下了点儿雪。四月,夜里寒冷依旧,不过多米尼克打开了厨房里的两个烤箱,把它们分别定在350度和425度。厨师在上床睡觉前,已经提前搅拌好了做烤饼、玉米松饼和香蕉面包的干燥原料。他(用香蕉面包)做的法式吐司很受欢迎,到了早上,他要开始做烤薄饼。因为烤薄饼的面糊里有生鸡蛋,多米尼克不愿把面糊搁在冰箱里,存放两天以上。还有酸奶饼干,他几乎也是每天早晨留到最后才做,放进425度的烤箱之后,很快就烤好了。

头天晚上将土豆削皮、切块、放入盐水浸泡,一般是丹尼的活儿。早上,他父亲一边炒咸肉,一边用平底锅炒土豆。平底锅放在这台老加兰煤气炉的烤架上方,跟厨师的眼睛平齐。哪怕厨师用长柄铲子,踮着脚站着,或者脚踩矮凳——对腿脚不灵便的厨师来说,哪一种增高的办法都不轻松——在多米尼克把手伸向平底锅后面时,常常烫着自己的前臂。(有时印第安简会替厨师照看平底锅,因为她个子高,胳膊伸得更长。)

多米尼克起来炒咸肉、烤饼干时,往往天还没亮,丹尼在炊事屋的楼上闻到咸肉和咖啡的气味,从睡梦中醒来时,天也还没亮,当厨房帮工和印第安洗碗工从城里赶来时,天依然没亮——她们的车头灯和引擎声几乎同时宣布了她们的到来。多数早晨,这台加兰煤气炉的烤箱都是滚烫的——要用它来融化煎蛋饼顶端的奶酪。小丹尼去上学之前,要干的活儿有:切好用来做煎蛋饼的胡椒和西红柿,把大锅枫糖糖浆放在八炉头煤气炉的某个后排炉头上加热。

炊事屋厨房的临街门关不严了:它松松垮垮的,让风吹得嘎吱作响。内侧的纱门是往厨房里面开的,它也是让丹尼·巴希亚盖洛普感到焦虑不安的诸多事物之一。出于好些实用的原因,人们愿意让门朝外开。厨房里忙忙碌碌的,人们进出频繁,谁也不愿意让一扇门挡道——有一次,很久以前,有一头熊来到了炊事屋的厨房。那天晚上天气宜人——炊事屋的那扇麻烦的临街门开着,用东西给顶住了——那头熊用脑袋拱开纱门,走了进来。

那时丹尼还太小,他想不起这头熊了,不过他让父亲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讲给他听。孩子的母亲早已安顿他在楼上睡下了;她正跟孩子他爸一起吃宵夜,这时熊来到了他们身边。厨师夫妇当时正在一起吃蘑菇煎蛋饼,喝着白葡萄酒。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向儿子解释说,以前,他喝酒时总觉得他得给自己和妻子做点宵夜才行。(如今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

丹尼的母亲看到熊,尖叫起来。她的叫声使得熊单用后腿着地,站了起来,乜斜着她,但多米尼克喝得太多了;起初,他并未意识到那是头熊。他准以为来的是一个毛发旺盛、喝醉了酒的伐木工,要来调戏他那美貌的妻子。

炉子上放着一口八寸的铸铁煎锅,厨师刚用它炒过煎蛋饼里的蘑菇。多米尼克捞起煎锅,拿在手里锅还热乎乎的,砸在熊的脸上——大半击中了熊的鼻子,不过也命中了熊那双眯缝小眼中间又宽又扁的鼻梁。熊四肢着地,穿过厨房门逃走了,纱门被撕破了,破碎的木板悬在门框上。

厨师讲起这件事时总是说:“当然喽,门必须得修好,但它打开的方向还是不对头。”在把这件事讲给儿子听时,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总是加上一句:“我永远也不会拿铸铁煎锅去砸一头熊——当时我以为那是个男人!”

“但要是熊,你怎么办?”丹尼问父亲。

“我猜,我会努力跟它讲道理吧,”厨师回答,“在那种情况下,跟男人讲道理是白费劲。”

至于“那种情况”是怎么回事,丹尼只好自己猜了。他父亲是不是以为自己在保护美貌的妻子,使她免遭危险人物的伤害?

至于那口八寸的铸铁煎锅,它在炊事屋里赢得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不再跟其他锅碗瓢盆一起放在厨房,而是挂在炊事屋楼上的卧室里,挂在齐肩高的一个钩子上——就在多米尼克的卧室门后面。这口煎锅已经证明了自身的价值:要是厨师听到某个人登上楼梯的脚步声,或者有入侵者(不论是动物还是人)在厨房里鬼鬼祟祟地活动,他都会选择它作为自己的武器。

多米尼克没有枪,他不想要枪。作为新罕布什尔州人,他在孩提时代错过了所有的猎鹿机会——不光是因为他脚踝有伤,还因为他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身边没有父亲陪伴。至于伐木工和锯木工,他们当中有猎鹿的打到鹿之后,会送到厨师这儿来;他替他们宰杀,自己留出足够的肉,这样,炊事屋偶尔会做一顿野味。倒不是多米尼克不赞成打猎:他只是不喜欢鹿肉和枪支。他还反复经受着同一个噩梦的折磨,他给丹尼尔讲过这个梦。厨师总是梦到有人趁他睡觉之际取他性命,开枪将他打死在床上,每次他从梦中惊醒时,枪声依然在他的耳畔回响。

就这样,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睡觉时,卧室里放着一口煎锅。炊事屋的厨房里有各种尺寸的铸铁煎锅,但用八寸的防身更合适一些。就连小丹尼也能把它挥舞得颇有几分力道。至于十寸半的,或者十一又四分之一寸的,也许更适合用来烹饪,但要充当稳妥可靠的武器,未免太重了点;要把那些大锅舞得虎虎生风,足以解决掉色欲熏心的伐木工,或者熊,就连凯彻姆也做不到。

安杰尔·波普掉到圆木下面的那天晚上,丹尼·巴希亚盖洛普躺在炊事屋楼上的床上。男孩的卧室正好位于向里开的厨房纱门和关不严的临街门上方,他能听到临街门在风中吱嘎作响。他还能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在炊事屋,总能听到绞河的水声——除非冰层把河水完全覆盖。但丹尼肯定像父亲一样,很快就睡着了,因为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并没有听到卡车的声音。卡车的车头灯也没有照进炊事屋。不管开卡车的人是谁,他一定是在几乎漆黑一片的环境中,从城里开过来的,因为这天晚上月光并不亮——要不就是司机喝醉了,忘了打开车头灯。

丹尼觉得,他听到了有人带上卡车驾驶室门的声音。泥地白天是松软的,到了夜里,踩在脚下,会嘎吱作响——晚上仍然很冷,足以把泥地冻硬,现在地面上覆盖了一层刚下的雪。也许他听到的并不是带上卡车车门的声音,丹尼心想,那咔的一声闷响也许是他梦里的声音。炊事屋外面,冻硬的泥地上的脚步声慢吞吞的——既笨重又谨慎。也许是一头熊,丹尼心想。

厨师把一个冷柜放在厨房外面。冷柜是密封的,里面有绞好的羊肉馅,好留着做羊肉杂烩,还有咸肉——总之都是各种容易变质、不适合放进冰箱的东西。熊会不会闻到了冷柜里面的肉?丹尼心想。

“爸?”孩子叫了一声,不过也许父亲在楼下的食堂里睡着了。

熊像所有人一样,要打开炊事屋厨房的临街门得费不少劲;它用一只熊掌拍打着房门。小丹尼还听到了呼噜噜的喉音。

“爸!”丹尼喊道,他听到父亲把铸铁煎锅从卧室墙面的挂钩上悄悄摘了下来。像父亲一样,孩子上床时穿的是长内衣裤和短袜。丹尼觉得,尽管他穿着袜子,但踩到楼上走廊的地板,还是挺凉。父子二人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来到昏暗的厨房,屋里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台老加兰摇曳的火苗。厨师双手紧握着黑色的煎锅。当临街门打开时,那头熊——假如它真的是熊——用胸脯顶开了纱门。它直立着走了进来,尽管步子有点摇摇晃晃。它的牙看起来又白又长,模糊不清。

“我不是熊,曲奇。”凯彻姆说。

丹尼以为是熊牙的那一抹白色,原来是凯彻姆右前臂刚打上的石膏;石膏从大个子的手掌中间一直包裹到臂弯。“抱歉,害你们这些伙计受惊了。”凯彻姆又说。

“关上外面的门,好吗?我想让屋里保暖。”厨师说。丹尼看到父亲把煎锅搁在楼梯最下面那一级台阶上。凯彻姆用左手费劲地关着外面的门。“你喝醉了。”多米尼克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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