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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背对背换位舞步(2)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美)约翰·欧文


“我只剩一条胳膊好使,曲奇,而且我是用右手的。”凯彻姆说。

“不过你还是喝醉了,凯彻姆。”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告诉老朋友。

“我猜,你还记得我喝醉是什么样儿。”凯彻姆说。

丹尼帮凯彻姆关上了外面的门。“我打赌,你真的饿了,”他对凯彻姆说。大个子男人的身子稍有点摇晃,他拂乱了男孩的头发。

“我不需要吃东西。”凯彻姆说。

“兴许能帮你醒醒酒,”厨师说。多米尼克打开冰箱。他告诉凯彻姆:“有一些肉馅糕,不是很凉。你可以就着苹果酱吃。”

“我不需要吃东西,”大个子又说,“我需要你跟我出去一趟,曲奇。” 

“咱们去哪儿?”多米尼克问,但就连小丹尼也懂得分辨,父亲哪些时候是明知故问。

“你知道哪儿,”凯彻姆对厨师说,“我只是想不起确切的地点了。”

“这是因为你喝得太多了,凯彻姆——所以你才想不起来。”多米尼克说。

凯彻姆垂下头时,身子摇晃得更明显了;有那么一阵,丹尼以为伐木工也许会摔倒在地。两个男人都压低了声调,男孩由此意识到,他们正在商讨谈判。他们都小心翼翼,避免说得太多,因为凯彻姆不知道十二岁的少年对母亲的死了解多少,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不想让儿子听到凯彻姆回想起来的古怪离奇或令人不快的细节。

“尝尝肉馅糕吧,凯彻姆。”厨师和气地说。

“就着苹果酱很好吃。”丹尼说。河道工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把新装的石膏搁在厨师的工作台面上。凯彻姆全身上下给人的感觉总是既坚硬又锐利,就像削尖的棍子——而且,就像丹尼观察到的,他“很能扛”——这一点使得了无生气、看似脆弱不堪的石膏模子安在他身上,显得怪不协调,就像一条义肢。(要是凯彻姆失去了一只胳膊,只剩残肢,那他也能将就——也许他会把残肢当棍子用。)

既然凯彻姆已经坐下了,丹尼觉得,碰一碰河道工似乎不会有什么危险。以前男孩从没摸过石膏。不知怎的,虽然凯彻姆喝醉了,但他还是明白丹尼的心思。“来吧,你可以摸摸看。”伐木工说着,把石膏朝男孩的方向递了过去。凯彻姆的手指弯曲着,在丹尼能看到的部分,上面沾着干涸的血迹,要不那就是树脂;他的手指从石膏模子里伸了出来,一动不动。在手腕骨折后,头几天里,活动手指会很疼。男孩轻轻摸了摸凯彻姆的石膏模子。

厨师给凯彻姆端来不少肉馅糕和苹果酱。“你喝牛奶还是橙汁,”多米尼克说,“要不我给你煮点咖啡。”

“真是叫人泄气的选择。”凯彻姆说着,朝丹尼挤了挤眼睛。

“叫人泄气,”厨师重复道,摇了摇头,“我煮点咖啡。”

丹尼希望两个男人畅所欲言,一吐为快;男孩对他们过去的经历知道得不少,但对自己的母亲所知甚少。与她的死有关的任何细节,丹尼都不会嫌它古怪离奇或令人不快——丹尼想要了解整个过程。但厨师是个谨小慎微的男人,或者说,他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男人;就连凯彻姆这个把自己的孩子从身边赶走的人,对丹尼也是格外小心呵护,就像老伐木工对安杰尔一样。

“不管怎么说,你喝了酒,我是不会跟你一起去的,”厨师说。

“当初我带你去的时候,你不也喝酒了。”凯彻姆说。他没有多言语,吃了一大口肉馅糕和苹果酱。

“除非河道被圆木堵住,尸体从圆木底下漂过去,要不然,尸体顺流而下的速度比不上圆木,”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说,仿佛他是在跟咖啡壶,而不是凯彻姆说话,凯彻姆正背对着他。“要是尸体被圆木给挂住了,那又另当别论。”

丹尼在别的场合听过这样的解释。他母亲的尸体在好几天——确切地说,是三天——之后才从河谷盆地漂到狭窄的水道,出现在水坝上。厨师对儿子解释说,溺水者的尸体先是沉入水中,然后再浮上来。

“整个周末,水坝都是封闭的。”凯彻姆说。(他指的不光是亡女水坝,还有安德罗斯科金河上的庞图克水坝。)凯彻姆从容地吃着,用左手拿着叉子,动作有点生疏、笨拙。

“就着苹果酱好吃吧?”男孩问他。凯彻姆赞同地点点头,大口大口地嚼着。

他们能闻到煮咖啡的香味,厨师说——不像是对儿子或凯彻姆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是趁这会儿工夫开始做咸肉吧。”凯彻姆还在接着吃。“我猜,圆木已经到第一道水坝了,”多米尼克又说,仿佛他仍然只是在自言自语,“我是说咱们这批圆木。”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些圆木,哪个水坝,”凯彻姆告诉他,“没错,圆木已经到了水坝边儿上了——就在你做晚饭的时候,它们就到了。”

“这么说你还是去看那个白痴医生了?”厨师问,“倒也不是说,给你的断腕打石膏,非得什么天才人物才能办到,不过你也真敢冒险。”多米尼克走出厨房,从冷柜里拿出咸肉。外面一片漆黑,哗哗的河水声涌入温暖的厨房。

“你以前也爱冒险的,曲奇!”凯彻姆冲老朋友喊道;他小心地瞧着丹尼,“你爸过去也比现在快活——那时他也喝酒。”

“我过去比现在快活——句号。”厨师说,他把大块咸肉扔在案板上,那副架势让丹尼注意起了父亲,但凯彻姆一直自顾自地吃着肉馅糕和苹果酱。

“既然尸体往下游漂流的速度比圆木慢,”凯彻姆有意慢吞吞地说,他稍微有些吐字不清,“你估计安杰尔什么时候才能到我想不起确切位置的那个地方?”

丹尼自己也计算起来,不过男孩和凯彻姆显然知道,厨师已经估算过加拿大少年的行程。“星期六晚上或者星期天早晨,”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说。他得提高嗓门,才能盖过咸肉的滋滋声。“我不会陪你在夜里过去的,凯彻姆。”

丹尼马上望着凯彻姆,期待着这个大个子的反应。毕竟,那件事是男孩最感兴趣的,也是他最在乎的。“那次我就是晚上陪你去的,曲奇。”

“星期天早晨,你神志清醒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厨师告诉凯彻姆,“星期天早晨九点——丹尼尔和我跟你在那儿会合。”(他们指的是亡女水坝,但小丹尼知道,两人都不会把这个名字说出口。)

“咱们可以一块儿坐我的卡车去。”凯彻姆说。

“我会开车带丹尼尔过去,免得你神志不清。”多米尼克回答。

凯彻姆把空盘子推开;他把满头乱发的脑袋搁在工作台面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石膏模子。“你是说,你要在工厂水塘跟我碰头?”凯彻姆问。

“我可不管它叫哪个名字,”厨师说,“是先有的堤坝,后有的工厂。那儿明明是河道的隘口,他们怎么能管它叫水塘?”

“你知道工厂里的那帮家伙。”凯彻姆轻蔑地说。

“还没有工厂的时候就已经有堤坝了。”多米尼克重复道,还是没有说出堤坝的名字。

“总有一天,河水会把那座堤坝冲得决口,他们不会再花什么力气另筑堤坝了。”凯彻姆说,他闭上了双眼。

“总有一天,绞河上不会再有人运送圆木,”厨师说,“到那时,在河水注入水库的地方,他们也不需要再有什么堤坝了,不过我相信,他们会保留安德罗斯科金河上的庞图克水坝。”

“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曲奇。”凯彻姆纠正着他的话。他闭着双眼——他的脑袋、胸口和双臂都摊在台面上。厨师悄悄取走空盘子,但凯彻姆没有睡;他说话的语速更慢了。“在离堤坝一侧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泄洪道。流出去的水汇成一个水潭——简直就像没封口的井——不过那儿有一道遮挡的屏障,就是一条绳子,上面拴着浮木,它可以挡住圆木,不让圆木随着水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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