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红楼梦》和中华文化(6)

寿芹心稿 作者:周汝昌


  

如今应就“诚”、“信”二字再申说几句。从字义而言,曰诚曰信,皆是道德理念的范围。然而人之能以真诚真信以待物对事,实质上却又是情志的体现,就是说,都是情与理的双层综合,而非单一结构。

试看晴雯屈枉以死,宝玉极度悲悼愤恨,一篇“诔”词,声泪俱下:

……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察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试看,“四者”何物?冰鲛(绡)是裹血泪的,枫露也是形容或象征“红泪”的!“群花之蕊”呼应“千红一哭(窟)”。“沁芳之泉”又是“花落水流红”的浓缩和再铸之痛语!这“四者”实在是悲痛至极的表现,又是为了“达”一个“诚”,“申”一个“信”!

我们读《红楼梦》,看它如何继承中华大文化的整体精神,至此一大“结穴”之笔,难道还不能豁然以醒,恍然而悟吗?

“礼”是中华大文化中曾列首位的独特项目,是“理”的体现,同时也是中华文学艺术的综合表现,至关重要。古之重礼,今人以为早成历史,殊不知礼未尝一日废。(今时开一个会,也要有个“仪式”列为程序之首,他可推而悟知。)礼,本质是人天、社会、伦理各层关系的约定俗成,加之梳理规范,美好实现,而其精神实质正是“诚”、“信”的情感与态度。在执行“礼”时,无论内心或外仪,都集中在一个“敬”字上。

敬,有通常的“尊仰”、“崇奉”义,但更有“认真”义。“祭神如神在”,不必再讲;“敬业乐群”的敬,又怎么解?思之自当晓悟中华汉字的极大宝贵性,即含义的丰富与深邃。

曹雪芹在书中显示的一种鲜明心态,是对“礼”的喜悦和欣赏。看他每逢叙写家庭中常日、节日的大小聚会,凡长幼、亲疏、主客……他(她)的座次、行止、进退、语言,必定处处交代,笔笔不苟。他写民风土俗,也深知其中“礼”的因素意义。若举实例,即可细读详玩第六十二、六十三两回的那些场面,真是精彩超常而又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在此例中,又可领会中华的礼,有隆重有随宜,有正式有权变,而在知礼行事之间,又是那么有情有趣,有意有味,是生活相待的乐趣和艺术享受,绝不是像有人所臆想的那等迂腐死硬。

赏心乐事,良辰美景。结社联诗要“礼”,否则是“乱七八糟一大堆”。恸悼丫环含冤致命,涕泣以读《芙蓉女儿诔》,更是大礼。这些,都“没有”了,《红楼梦》还剩几何呢?

不可盲从一些浮议浅见,以为曹雪芹著书是反理叛礼。那并非真实。“诗礼簪缨之族”,“富而好礼”。这也是书的开卷即予大书特书的眼目之文,用意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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