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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2)

人间有味是清欢:李叔同的情诗禅 作者:李棠溪


这首诗,写得气象阔大,沉郁顿挫,比起之前他在上海时写的那些艳诗,确实要好了很多。

1901年,李叔同考入了南洋公学经济特科。南洋公学是交通大学的前身,于1896年由盛宣怀上书申办,光绪批准创办,是上海当时最重要的新学教育机构之一。1901年南洋公学开设特班,招二十余名能写古文的学生,李叔同奉母命,以李广平之名报考,以第十二名的成绩考入,并于1902年入校读书,教授是大名鼎鼎的蔡元培,李叔同的民权意识和日文,都是在南洋公学得到启蒙的。在南洋公学读书期间,他还译出了日本人玉川致次的《法学门径书》和太田政弘、加田正雄、石井谨吾三人的《国际私法》,译此二书的目的,是“苟国人读此书而恍然于国际之原则,得回补救于万一,且进而求政治之发达,则中国前途之幸也”。但李叔同在南洋公学并没有待多久,1902年的农历十月,学生们因为当时的校长汪凤藻执意要开除与陈腐保守的汉文教习郭镇瀛有矛盾的学生,决议全校退学抗议,李叔同也在退学之列。

李苹香与李叔同的交往,大约在1902年到1904年间,李苹香作了六首绝句,录于纸扇之上,向李叔同求教: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钓鱼矶。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风送残红到碧溪,呢喃燕语画梁西。

流莺也惜春归早,深坐浓荫不住啼。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浓荫对月吟。

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满庭疑雨又轻烟,柳暗莺娇蝶欲眠。

一枕黑甜鸡唱午,养花时节困人天。绣丝竟与画图争,转讶天生画不成。

何奈背人春又去,停针无语悄含情。凌波微步绿杨堤,浅碧沙明路欲迷。

吟遍美人芳草句,归来采取伴香闺。李叔同以四首绝句答之:

子女平分二十周,那堪更作狎邪游。

只因第一伤心事,红粉英雄不自由。沧海狂澜聒地流,新声怕听四弦秋。

何如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最高楼上月初斜,惨绿愁红掩映遮。

我欲当筵拼一哭,那堪重听《后庭花》?残山剩水说南朝,黄浦东风夜捲潮。

《河满》一声惊掩面,可怜肠断玉人箫。李苹香的七绝不脱闺怨的路数,从第一首的“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来看,她或者有向李叔同乞爱之意,但欢场女子的言语,自然也不能太当真。李叔同当时却似乎并没有拈花惹草之意,除了第一首算是回答了李苹香之外,后面三首反倒是把李苹香当作一个同性的诗友了,直抒胸臆,字里行间饱含家国之思,哪里有像《菩萨蛮·赠杨翠喜》中“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沈”这样香艳的句子呢?李苹香自然也知道了李叔同的意思,正好章士钊那一段时间也到上海来了,李苹香便把从欢场解脱的希望,都寄托到了章士钊身上。

章士钊比李叔同小一岁,他之前听闻冒鹤亭等人在李苹香的天韵阁雅集,就已对李苹香十分爱慕,因为陈子方的诗中有“峰山竟有孤生桐”的句子,他便把自己的笔名由“秋桐”改为“孤桐”,自比侯方域,要救美人于水火之中。章士钊到上海来倒不是为了李苹香,他当时与黄兴共创“华兴会”,已是革命党人,到上海来是为了商讨起义的事,没有想到竟被逮捕,幸亏审讯之后就将他无罪释放了。李苹香听闻章士钊被捕,就在他出狱之后将之迎入天韵阁中。章士钊刚从监狱里出来,就落入胭脂帐里,又有自己钟情已久的美人投怀送抱,自然是欢喜得无法形容了,对李苹香也是万般爱恋,特意化名“铄镂十一郎”,为李苹香作传略一本,并请李叔同来写序,李叔同当仁不让,以“惜霜”的笔名写了一序,大力鼓吹乐籍兴国的理论:“故考其文明之程度,观于乐籍可知也。时乎文化惨淡,民智啙窳,虽有乐籍,其势力弱,其进步迟。……若文明发达之国,乐籍棋布,殆遍都邑。杂裙垂髫,目窕心与,游其间者,精神豁爽,体力活泼,开思想之灵窍,辟脑丝之智府。”“啙窳”音“紫鱼”,懒惰、贫弱之意。此文可以说是我国少有的为性工作者鼓吹呐喊的文章之一,可惜现在的乐籍女子不像以前,大多都不喜读书,读书的话最多也只是读读余秋雨,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一篇妙文,否则可以找一个书家,大字抄了作成中堂,与性工作者的祖师爷管仲的像摆在一起,那可真是相得益彰。

章士钊虽然有救李苹香之心,却没有救李苹香之力,最后还是离开了上海,并于1909年与吴弱南在英国结为伴侣。不过他对李苹香却一直念念不忘,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他已经七十多岁时,仍作《虞美人》一首怀念李苹香,词云:芙蓉不逐东风去,还认秋来路。似能结识过来人,往日金刚坡上意相亲。

侯生曾被香君误,闲却寻花侣。可怜抵死忆吴门,除了观音八面不成春。“可怜抵死忆吴门,除了观音八面不成春”。章士钊对李苹香的爱是刻骨铭心的,虽然他当时没有能够效仿侯方域,与李香君结为伴侣,但他对李苹香,却至死都无法忘怀。

当时的李叔同,虽然仍不时与同好们一起作狭邪之游,但似乎真正曾经让他动过心的也只有杨翠喜一人而已,无论是对李苹香,还是对谢秋云、语心楼主人,或者是对老妓高翠娥,他的赠诗里都没有香艳之语,有的只是家国之思。

比如这首《七月七夕在谢秋云妆阁有感诗以谢之》: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因。

十日黄花愁见影,一弯眉月懒窥人。

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在这首赠给欢场女子的诗里,他却明明白白地说自己已是“悔煞欢场色相因”了,他为自己在战乱频仍、国事颓靡之时仍然在欢场中流连而惭愧;既然已是“眼界大千皆泪海”,那么那些小小的惆怅,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颦眉,就不仅仅只是没有意义的,甚至还可以说是一种罪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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