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峡的空气自由:致友人(1)

温故(二十九) 作者:刘瑞琳/主编


颜长江

现在我刚刚醒来。坐到院子里,给你写这封信。今天早上天没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好梦。我又梦见了黄山地区。大约因为昨晚在微博上看了一张风景照,那是黄山西面,另一座高峰牯牛降一带的古村庄风景。于是我梦见了那里的一个山谷。我和久违多年的朋友,走在山中的平地上。那地就像火山灰铺的一样,细密,均匀,柔软,平整。两边的山,不高,可也一点儿不低,中规中矩那种。这风物虽然有点平淡,但合乎我的心意,因为家园,是不能过于奇特的。当然,我突然感到缺了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水。于是就有了水。我行走在山谷之中,端直、宽阔、匀整的青石板栈桥上(个别路段是很好的水磨石),桥下是湍急的流水,而桥上依次出现牌坊、朋友和农民。我盯着这急流,突然受到了触动。我就想起三峡来,想到给你的文章该怎么写,于是也就慢慢醒来。

看到流水就想到三峡,这是很自然的。事实上我凡梦见三峡,就必然是流水的画面。就正如我一梦见黄山,就必然是在去黄山的路上一样。黄山与三峡,是我做梦的两大主题。在2000年以前,我主要梦黄山,因为去过一次,更因为大城市生活压抑,我就周期性地梦见去黄山,但老兄啊,我负责地说,没有一次真正到达黄山的,总是功亏一篑,要么天色已晚,要么歧路很多,哪怕我已常常把黄山梦移到广州城郊,我还是没上去过。2000年后,我主要梦见三峡,因为我一直在纪录那地方。尤其是2003年6月与2006年9月两个淹没节点之后,我梦得更多,而且只梦见故地重游,惊讶地又看到流水,那就像看到久违的恋人,好像分别从未发生过。我梦见流水在峡石间,又开始回转,奔腾,哗哗地响,泛着波光。有一次,我梦见我坐着飞机,从万州上空走了,飞机也贴着长江江面,我看到长江依然是流水!我恨不得在梦中大叫,告诉世界这个发现:原来蓄水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于是,我仍又可以回到刚刚见它的情形,就如初恋时一见钟情的心情一样……

然而我很久没有梦见去黄山和三峡流水了。孔子说:我很久没有梦见周公了。我想这是有含意的,他是对无道失德的现实失望,所以用周公的牌子来吓吓大家。如果失望之极,他也会泄气,懒得请周公出马了。这社会不配。至于我,我没梦去黄山,是因为总是去不到,后来又有三峡代替了,到现在也不怎么梦见三峡了,是因为醒来后也总是失望:其实,没有流水。不仅三峡没有,金沙江、怒江、岷江都没有了。我确实不能再沉浸在三峡的美梦里了,因为梦醒时分,伤痛总是难免的,不仅如此,白天也不能多想,作为三峡的拍摄者,近几年也不敢去了。这几天,为了给老兄写这篇文章,才敢回顾,但似乎没有了写作的劲头。本来我是发誓“书写不止,至死方休”的。但是,我那些江边故事,已写了很多遍,每次都用尽心力,实在很累。联想到我十多年来,离异之类的个人经历,突然想到姜伟先生说的,“这是两条线” ,是的,我个人生活与三峡命运,这两条线并行在一起,相互影响,使我久久不能自拔。我终于明白了:事实上写三峡,对我是一种严重的伤害。我并不能承受这场浩大悲剧,虽然我曾享受过它的美,还有从事文字与摄影的快乐。就好像承受不住一场不该发生的古典爱情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是三峡的屈原或杜甫—他们也一个死在流水中,一个死在流水上。

它可以将我烧化。我早就开始逃离。但是,兄长,我怎能生活在一个没有流水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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