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峡的空气自由:致友人(2)

温故(二十九) 作者:刘瑞琳/主编


我写不了2002年5月以来连续十年的毁灭了。于是我就想,从容为文,做个书斋里优雅的书生,朴实地写一篇《三峡好在哪》,只说流水时代的风物,不说后来。我的设想,要写几个方面:一是它的“荒古”之感。它作为险恶的大自然的绝对存在。它深切的裂隙,无边的土黄的绝壁,就像一条刚出土的发出腥味的老龙一样苍老。理解三峡,某种意义上,应放在宇宙尺度上—汉地很少有这样的地方,让你想到宇宙的尺度,黄山、华山也未必能,它有极端的凶险、荒凉、无情、古旧、残破,甚至混乱。对它的自然之美,这是底色,是最重要的一点,东方意境尚在其次。所以,我们在看郦道元引用的袁山松的伟大文字时,应看到他理解的深度、广度:他主要写纯自然,“素湍绿潭”,“悬泉瀑布”,“林寒涧肃”,这是“时间零”的概念,是时间消失的绝对存在,或者,是创世之初。当然,“高猿长啸”、“属引凄异”,写到了活物,但却更是加剧了这种远古感觉。人类,“王命急宣”,这个王也是虚指,感觉应是周文王或楚庄王之类。袁山松写西陵峡的文字也是绝唱,写他一人走进去,最后感叹:“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千古”这个词重要,放在三峡,不是指文明史,是指史前史。一个人面对大自然时,就这种感受。二是三峡的朝气蓬勃。在荒古之中,新事物无处不在生发。江上清风,送来桔香,脚下流水,鱼龙争游,弄潮儿在上面赌命,生死一笑,少女们天真烂漫,爱上只需一夜,诀别只在一瞬。我在三峡,常有这种青春之感,时时想起屈子的《橘颂》,那青春的诗篇啊!中间有一句,“嗟尔幼志”,郭沫若翻译得特别好:

“呵,你年轻的人!”

是的,行走在最古老的自然中,你感受的竟是青春!三峡这既古且新的两种魅力,相辅相成。我会举这样的例子:一是2002年5月,我由白帝城徒步,穿越瞿塘峡。你仿佛走在黄色巨龙的肚子里,你感觉到野性,闻到大地之腥,但不时,山风水风吹面而来,你可以将新鲜的花瓣摘下,塞进鼻子里,在古道上轻快地行走,或者,长啸一声,则大峡和你一起轰鸣,“久久不绝”。这时你感觉你的生命,有了最古老最浩大的回应。我常回忆这一天的旅程,无法形容,只能说陶醉。二是2002年10月,我走在巫峡古纤道上。绝壁之上,脚下是大江,眼前与头顶是大山壁立,壮丽是不消说的,但让我最难忘的,是三步必有蜥蜴。它们或绿或蓝或纯金色,颜色都饱满得很,近在咫尺,打量着我这少有的行人。尤其是金黄色那种,仿佛与绝壁上的是同一种土黄,它们不是那种家养的颜色,是在自然中锤打出来的、被土石摩擦出来的,我见其颜色而闻到了它们肤色上的土腥味,并仿佛听到了它们柔小而强有力的心跳!这上下光滑绝壁中的生命!它们活泼的身上有远古的颜色,一如峡江少男少女年轻的脸上也有江风的万千的细微的吹皱!

如此平心静气地,如朱自清或汪曾祺般写作,是要有境界的。然而,我还是觉得不够,我还是没这个风度。何况,我还没找到峡江这个事儿,它的核。早上醒在床上,我又想起一些杂事。大约是睡得晚,起得早,我有点恶心。但当时我觉得,是想到“体制”的事儿让我恶心的。我想到我自己,屡屡想离开体制,去自由创作,却因懦弱与不自信,又一次次作罢,还要待在体制内混日子,不仅对不起自己与单位,而且,人活一世,要图个崇高,人应该是大写的,可这样下去,我是个俗汉,猥琐得很—所以我为自己作呕。由此想到,现在年轻人千军万马考公务员的情形,他们争相竞争体制的庇护,钻进既得利益的人群,从此可以衣食无忧,可以贪腐结网。他们不会以此为耻,只会反以为荣。他们忘记了陶渊明,他们背叛了家乡,走了相反的方向。这跟三峡人的传统相反,杜甫在奉节就写过:

“峡中男儿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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