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宋代说话的繁荣

元代平话研究 作者:卢世华


16 元代平话研究 第一节 宋元说话 说话即讲故事。故事的素材本身是否有趣,讲故事的方式、技巧 是否能吸引人,直接影响讲故事的效果。故事素材本身不好,无论讲 者怎样巧舌如簧,仍然不能吸引听众;而好的故事题材,用不同的方式 来讲,或让不同叙事能力的人来讲,其效果也完全不同。中国古代的 说话,重视从这两方面提高水平:一面选好精彩的故事题材,一面精心 设计讲演方式。 在专业说话出现以前,就有民间讲故事和记录故事的历史传统。 一方面,有人在讲述故事,有心者为了留下好的故事题材,于是记录下 故事内容,这就形成了历史、野史笔记等书籍;另一方面,讲故事者为 了在有限的时间内集中精彩的故事,也会在各种历史、野史笔记里查 找适合讲述的故事内容。上述二者互为因果,并没有必然的先后次 序。二者相互作用的结果就是,优秀的故事题材历经千百年仍得以流 传下来。 当讲述者所创作的故事被记录下来时,讲述者必然会影响记录者 的记录结果,讲述者的讲述方式、品味风格会在记录者的文字中留下 深刻的痕迹;而当记录者的文献成为讲述者的故事题材时,讲述者也 会因为记录者的文献特点,在他们的故事中留下深刻的痕迹。这就使 中国古代记录故事的主要文献——史书、野史笔记与历代的讲故事活 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是以本章先论述古代的说话活动,及其与史 书、小说的关系,以此为人口,探讨平话的产生问题。 中国的讲故事,可以分两个阶段:一是业余讲故事;二是专业讲故 事(宋代称之为说话)。二者基本上以宋代为界限,从宋代开始,说话 就很讲究专业性,有公认的著名话题,有所谓家数,有说话套路等,说 话伎艺十分精湛,其表演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在宋代之前,这种严格 的说话相对较少,多数情况下只是朋友聚会时比较随便的说笑而已。 宋代说话的繁荣 讲故事是最简便的娱乐方式,可以随时、随地进行而不需要任何 客观物质条件。因此也是古代最普遍的休闲娱乐方式,它与中国的小 说结下了不解之缘。鲁迅说“:至于小说,我以为倒是起于休息的。人第一章 从说话到平话的历史性飞跃 在劳动时,既用歌吟以自娱,借它忘却劳苦了,则到休息时,亦必要寻 一种事情以消遣闲暇。这种事情,就是彼此谈论故事,而这谈论故事, 正就是小说的起源。’①文言小说如《世说新语》、唐传奇如此,中国白 话小说也正是直接在宋元说话的影响下出现的。 在宋以前的漫长历史里,生产力尚不发达,专门的歌舞娱乐活动 是极少数最高统治者的专利。对于多数人来说,不仅无法接触今天的 影视、网络等娱乐生活方式,就是戏曲和长篇小说等,也是社会物质条 件所难以提供的。于是,不需要任何设备,在片刻余暇中即能完成的 讲故事就成为一种最方便的娱乐活动了。讲故事最普遍,它能够流行 于各种阶层和各种场合:既流行于劳动人民的田间休息时,也流行于 士大夫盛大的聚会中。 随着社会财富的积累、人口的增加和城市的发展,讲故事这种活 动也在发展进步。从唐代开始,专业性的讲故事即“说话’开始出现, 标志是“市人小说’(市民小说)②“、人间小说’③逐渐兴起和俗讲、转变 等说唱表演盛行。现存敦煌变文和有关转变④的历史文献记载就说 明了这一点。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和陈汝衡《说书史话》等著作论 述得颇多,此处不重述。 从敦煌文献中的俗化变文看,这种俗讲有的取材自历史故事,如 《伍子胥变文》;有的取材自当代时事,穿插民间传闻,如《张义潮变文》 等,演成了通俗、详细的故事。⑤ 俗讲表演精彩,观众众多,给人们留 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人们感受到口说故事的无穷魅力。讲故事者可以 从历史著作中找题材,也可以取材当代时事,穿插民间传闻;可以用韵 语也可以用散句。故事讲完之后,还可以把自己口头创作的故事用俗 ①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见《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3 年 8 月版 ,270 页。 ②段成式因为弟弟生日欣赏到“市人小说",见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四《贬误》: “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上声。’北京:中华书局 1981 年版。 ③[宋]王溥《唐会要》卷四载“:元和十年(815)……韦绶罢侍读。绶好谐戏,兼通 人间小说。”北京:中华书局 1955 年版。 ④[唐]郭浞《高力士外传》“:上元元年,太上皇(玄宗)移仗西内安置。每日上皇与 高公亲看扫除庭院,……或讲经论议,转变说话,虽不近文律,终冀悦圣情。’沈 阳:春风文艺出版社 1987 年版。 ⑤据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第六章“变文’,北京:东方出版社 1996 年 3 月版。1 8 元代平话研究 讲的语言记录下来。显然,讲者和写者都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故 事已经和历史书籍上的不同了,它有着新的价值和趣味。相反地,如 果用文言把这些故事叙述一遍,像许多文言小说一样,俗讲和变文的 面貌、价值就无法显现。可见,记录者已经注意到,不同的叙述方式, 可以使故事产生不同的魅力。这对于宋元讲史的表演、元刊平话的编 写均有启发。因此也可以说变文是白话小说的先驱。 俗化变文是俗讲的记录,近似于白话小说,但是写作 目的与元明 清白话小说显然不同。变文属于佛经范畴,性质属于佛教文献,依靠 的经济力量是寺庙,传写的方式是手抄。流传范围十分有限,到宋代 就销声匿迹了。它没有真正承担起开辟白话小说新领域的使命,没有 真正实现说话等口头创作向白话小说书面创作的跨越。它只是一次 有益的尝试,在没有印刷术、读者等因素的支持下,这次尝试没有成 功。因此,中国古代通俗小说没有依照变文或者转变的模样产生 发展。 北宋以后,变文虽然销声匿迹了,但是说话伎艺却在两宋和辽金 取得了长足的发展,这与宋代的社会文化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 首先,城市给说话提供了市场,提供了说话生存的物质基础。两 宋的城市极为发达,许多历史学家都反复阐述过。柳永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描写的“参差十万人家’还只是北宋时期杭州的情况,而南 宋时期的都城临安,已是“近百万余家’①,其繁荣更在北宋之上。北 宋的“清明上河图”描绘的汴京城市盛况让人惊叹,而南宋的许多江南 大都市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武林旧事》《、梦粱录》里记载的临安:庞 大的都市,富裕的都市生活,各色饮食、娱乐,其发达丰富在历史上是 十分少有的,一些饮食休闲等品种,就是今天也未必能够胜过。城市 里的皇族、贵族、官员、商人、军人、工匠、伎艺人等,构成城市生活中多 阶层的“市民"消费群体。南宋偏安皇帝没有收复失地的雄心,却不乏 做个赵官家的闲心。上行下效,在统治阶层的示范下,奢侈享乐的风 气十分盛行,所以杭州素有“销金窝儿’之称。② 这种风气一直持续到 ①见[宋]吴自牧《梦梁录》卷十九“塌房’,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 年 5 月版, 273 页。 ②见《武林旧事》卷三“:贵踏要地,大贾豪民,买笑千金,呼卢百万,以至痴儿髌子, 密约幽期,靡不在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窝儿,之号,此语不 为过也。”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 2001 年 5月版,46 页。第一章 从说话到平话的历史性飞跃 元代。在需求的刺激下,城市娱乐活动也竞相发展起来。相比较而 言,唐代城市的发达程度远远不如,商业性说话活动的享受者主要是 并不怎么瞧得起它的贵族,说话故难发展。宋代的说话则在广大“市 民’之中实现了自己的价值,有了稳定的“看官’,说话人也成为大众心 目中的明星,如“张进士’“、乔万卷"之流,说话才能稳定地发展下去。 其次,宋代的文化氛围和价值观念对于说话活动是有利的。说话 属于俗文化,在唐代是被瞧不起的,从前面引用的资料来看,所谓“讲 经论议,转变说话’是“不近文律"的;段成式则嘲笑市人小说讲述者文 化修养低,把扁读成了“褊’,声调不对;韦绶罢侍读和他喜欢“人间小 说"、谐戏大概有些关系。可见,以正统的观点来看,小说仍然不是正 经书籍,非士大夫所应喜好。但从中唐开始,部分文人开始欣赏这种 俗文化活动,比如白居易就“光阴听话移",比较痴迷。宋代的文化氛 围很适宜于俗文化发展,宋代人能够欣赏俗文化,文人也喜欢用俗字 人诗、人词,他们认为俗不伤雅。比如李清照的词,常常巧于使用俗 字,显得活泼明快。宋代的一些士大夫往往来 自社会的底层,也较少 贵族门阀意识。因此,宋代的说话活动能够得到士大夫阶层的欣赏, 市民阶层接受说话更没有观念上的障碍。据《梦梁录》《、武林旧事》记 载,许多说话伎艺人就是殿前供奉,实际上是给皇帝做说话表演,可见 皇帝也很喜欢这种娱乐活动。当然,宋代的说话人也有意地吸收雅文 化的优点,比如说穿插诗词以作描写或者评论;又如,说话人精心学习 正史,达到“记问渊源甚广’,而且“言无舛讹’,被称赞为“盖讲得字真 不俗’。显然,宋代的说话达到了雅俗共赏的境界,得到了当时社会各 阶层的普遍喜好。 第三,宋代文化活动环境比较宽松,对说话等活动的发展比较有 利。在宋代,还没有有意识地禁止过说话活动,而且也从来没有像明 清时代那么多的文字禁忌。说话人当然也因此拥护这样的政策,所谓 小说得胜头回之后即云话说赵宋某年,闾阎陶真之本亦日“太祖太宗 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①,现存的许多宋元说话故事里对宋代的感 情,显然与这样的文化政策分不开。在说话人的记忆里,宋代是一个 黄金时代。相比较而言,在民族矛盾突出的元代,唱词话的活动就常 ①见郎瑛《七修类稿》卷二二“小说’,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1 年 8 月版,229 页。2 0 元代平话研究 遭监视和禁止。元代统治者这样做,可能也因为元代说话活动往往与 农民起义的组织有一定的关联。但是,这显然加深了说话人和听众对 宋的怀念和对现实的不满。元末农民起义中的红巾军就打着宋的旗 号,其领袖韩山童宣称自己是宋徽宗的第八世孙。① 在我们看来,这 本来并不高明,因为宋徽宗也不是什么好皇帝,但他们仍然拿来作为 旗帜发动群众,可见民心是如何地思宋 ! 由此也可以看出宋代文化制 度在说话艺人和听众心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第四,坊市制度的打破、宵禁制度的解除对于说话活动有一定的 促进作用。关于这方面,许多书籍都讲得很多。② 第五,宋代说话繁荣或许还和宋代人特别喜欢故事有关系。宋代 有喜欢故事的社会风气。苏东坡的喜人谈鬼,大部头的小说《太平广 记》《、夷坚志》的出现等,均是这种风气的外在表现。说话正好藉此风 气得以发展。 当然,两宋和辽金的说话情况并非同等发达。相比之下,南宋的 说话较北宋更繁荣。《宋朝事实类苑》有文: 党进过市,见缚栏为戏者,驻马问“:汝何所为焉?’优者曰: “说韩信。’进大怒日“:汝对我说韩信,见韩信即当说我。此两面 三头之人。"即令杖之。③ 从这则资料看来,北宋初年的说话尚不十分发达。因为作为当时权臣 的党进竟然不了解说话表演为何物,可见当时说话应该不是很普及 的,说话表演可能尚处于五代乱离之后的恢复期。高承《事物纪原》 卷九: 仁宗时,市人有谈三国事者,或采其说加缘饰,作影人,始为 魏、吴、蜀三分战争之象。④ 可见,在仁宗时有三国故事的说话表演。苏轼的《东坡志林》卷一也 ①见周良宵、顾菊英著《元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年9月版,634 页。 ②见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5月版,43—44 页。 ③[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④[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北京:中华书局 1981年版。第一章 从说话到平话的历史性飞跃 记载: 王彭尝云:涂巷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听说古话。 至说三国者,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① 据胡小伟先生考据,王彭是西北人,王彭所说的三国说话表演发生在 西北抗西夏的前线。② 由此可见,在北宋的中后期,除东京外的其他 地区也有说话表演。在记录北宋末年东京概况的《东京梦华录》里,说 话艺人第一次作为市井名人载人笔记中:孙宽、孙十五、曾无党、高恕、 李孝详,讲史;李糙、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贾九,小说……霍 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这表明,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城市娱 乐随之发展,作为娱乐业之一的说话也得到发展。说话人成为名人, 说明说话在一般群众的生活中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 宋金对峙时期,是说话发展的重要时期。据记载,金代的皇族、贵 族也很喜欢听说话,他们还曾向北宋索要过说话艺人。《三朝北盟会 编》卷七七靖康中帙五十二《金人来索诸色人》条: 正月,金人来索御前祗候,方脉医人,教坊乐工……杂剧、说 话、弄影戏、小说……等艺人一百五十余家。③ 又《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四三苗耀《神麓记》中说: 有说史人刘敏讲演书籍,至五代梁末帝,以诛友琏句,充拍案 厉声日“:有如是乎!’④ 又《金史》卷一O 四《完颜宇传》载: ①[宋]苏轼《东坡志林》,北京:中华书局 1984 年版。 ②胡小伟《北宋“说三分”起源新考》《,文学遗产)2004 年第4期。 ③[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七七靖康中帙五十二《金人来索诸色人》条,上 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年版。 ④同上书卷二四三苗耀《神麓记》。2 2 元代平话研究 贾耐儿者,本歧路小说人,俚语诙谐以取衣食。① 又《金史》卷一二九《佞幸传》载: 张仲轲,幼名牛儿,市井无赖,说传奇小说,杂以俳优诙谐语 为业。② 可见,金代的统治者喜欢说话。金代的说唱伎艺应该有着可观的发 展《,刘知远诸宫调》的刊行就是一个证据,可是有关金代说话的其他 文献不易找到。宁希元先生认为《五代史平话》也是金代刊刻的⑧,虽 然证据并不充足,但是金代的确可能存在较为繁荣的说话表演。实际 上,元杂剧也起于金代的大都文士们的杰出创作。金人在通俗文学方 面的贡献不能忽视。 南宋则有《武林旧事》《、梦粱录》《、都城记胜》《、醉翁谈录》等书记 载当时说话盛况。《醉翁谈录》是一部专业的说话教材,为我们研究南 宋说话提供了极为生动具体的材料。虽然,学术界认为《醉翁谈录》刊 行于宋末元初,有可能是元代④,但是大家也承认它所论述的是宋代 说话的现象。 从现有资料看,南宋的说话伎艺比北宋有长足的进步,说话艺术 表演更为繁荣。说话伎艺在南宋取得了惊人成就。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说话伎艺成为城市娱乐业中的重要一项,说话活动高度商 业化。笔记小说《梦梁录》《、武林旧事》等在介绍当时的城市生活时专 f、-j歹,J有“小说讲经史’条目。可见,说话是当时城市生活中不可忽视的 重要项目,或已成为皇帝和臣民们 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消遣方式。 南宋城市娱乐业比北宋更发达,说话表演也更繁荣,说话和杂戏并列 成为城市的两种最重要的娱乐方式。在南宋临安的瓦肆里,就有专门 供说话表演使用的瓦子。瓦肆还出现了经久不衰的专场表演,如小张 ①[元]脱脱《金史》卷一。四《完颜宇传》,北京: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②同上书卷一二九《佞幸传》。 ③宁希元《(五代史平话>为金人所作考》,见《文献)}1989 年第 1期。 ④[美]韩南《早期的中国短篇小说》和《宋元白话小说:评近代系年法》,见王秋桂 编《韩南中国古典小说论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 1979 年版。第一章 从说话到平话的历史性飞跃 23 四郎能够独占一座勾栏说话,被称为“小张四郎勾栏"。① 其次,南宋产生了一大批著名的说话艺人。胡士莹先生据《武林 旧事》《、梦粱录》《、西湖老人繁胜录》等书的记载统计,在南宋都城临 安说话人留下名字者达到 129 人,除去重复者 1 9 人,仍然得 I 1 0 人。② 而《东京梦华录》所载的汴京说话人名仅 13 个,唐代则没有留下任何 说话艺人的名字。从记载来看,这些说话艺人均是当时引领娱乐潮流 的市井明星,是普通人耳熟能详的。 第三,说话专业化的程度很高。北宋的说话并没有流派家数,而 南宋的笔记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说话有四家。虽然究竟是指哪四家尚 不十分明确,但南宋说话人各有门庭、各有家数(特定的表演技巧和风 格)却是事实。不仅如此,说话还有组织机构,如小说家的“雄辩社" 等。说话表演分家数,有行会,意味着说话表演的专业性在不断地提 高,说话伎艺也在竞争和切磋中精益求精。可惜的是,当时没有声音 记录的工具,无法把杰出的说话人王六大夫、小张四郎等人的精彩表 演记录下来。我们只能通过《醉翁谈录》等历史文献的论述来揣测他 们不凡的“舌辩’才华。 第四,产生了一批经典故事节目。③《醉翁谈录》“小说开辟’中一 口气数出了上百个小说家数的经典说话题 目。这些故事经过说话人 El头创作之后,就成为看官脑海中经典的回忆。说话人还把这些经典 的段子一代代地传播下去。如后代的说话人经常提到“此话本是京师 老郎所传",说明宋代说话人的确曾付出艰辛劳动,取得了突出成就。 对中国白话小说的诞生,宋代说话人的口头创作居功甚伟。这些说话 名目一般是历史上、生活中原有的题材,说话人从从历史书籍、笔记小 说乃至社会传闻中吸收过来,表演时又作了脱胎换骨的口头再创造。 即所谓“凭敷演令看官清耳’,所谓“只凭三寸舌,褒贬是非;略咽万余 言,讲论古今’,所谓“如水之流",所谓“顷刻间捏和’。正是说话人的 倾情表演、想象创造,激活了书籍里的故事,让原本静止的文字记载在 口头上显示出如此魅力“:说国贼怀奸从(纵)佞,遣愚夫等辈生嗔;说 ①《西湖老人繁胜录》之《瓦市》说“:小张四郎一世只在北瓦占一座勾栏说话,不曾 去别瓦作场,人叫做小张四郎勾栏。"见[宋]孟元老等著,周峰点校《东京梦华录 外四种》,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1998 年版。 ②见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北京:中华书局 1980 年 5 月版,64 页。 ③[宋]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引子》列举了107 篇小说家数的说话名。2 4 元代平话研究 忠臣负屈衔冤,铁心肠也须下泪。讲鬼怪令羽士心寒胆战,论闺怨遣 佳人绿惨红愁。说人头斯挺,令羽士快心;言两阵对圆,使雄夫壮志。 谈吕相青云得路,遣才人着意群书;演霜林白日升天,教隐士如初学 道。疃发迹话,使寒门发奋;讲负心底,令奸汉包羞。’①就是这段话, 也并非一般文人可以说出,显然是对说话有着深刻体会的专业人士的 精辟阐述;这些话语里的酣畅之气也绝非一般寻章摘句者所能拥有, 其间的“舌辩’风格显露无遗。我们可以肯定,故事从文字记载到说话 人的口头表演过程,曾凝聚了说话人的许多心血和才华,和历史书籍、 文言小说所载不可同日而语。它非凡的魅力吸引着后代刻印小说者 亦步亦趋地模仿他们讲故事的方式来叙述故事。 第五,南宋说话形成了一套成熟的表演方法。说话人分家数,有 行会,就是为了切磋和研究伎艺,服务于表演。经过长期的实践,说话 人摸索出了一套把故事讲得有声有色的技巧。《醉翁谈录·小说引 子》里说“,论才词有欧、苏、黄、陈佳句;说古诗是李、杜、韩、柳篇章", “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是数千回。说重门不掩底相思,谈 闺阁难藏底密恨。辨草木山川之物类,分州军县镇之程途。讲历代年 载废兴,记岁月英雄文武”“;讲论处不滞搭、不絮烦,敷演处有规模、有 收拾。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数,热闹处敷演得越久长。白得词,念得诗, 说得话,使得砌’。② 说话人在故事的题材、语言、结构方法、知识、技 巧等方面都有了成体系的规定:读大量的史书小说,精选题材;创作多 种套路以供故事的开头结尾过渡使用;穿插诗词、评论,增添说话的趣 味;学习地理名物,讲究知识的准确性;穿插笑话来逗乐听众等等。说 话已经不同于简单的讲故事,说话已经是融合历史、传闻、诗词、逗乐 等趣味为一体的集景式的艺术方式。从元明的白话小说来看,南宋的 这种说话方式在后来的白话小说中得到了继承。这也启示我们:元明 白话小说所模仿的是宋代的说话表演,而不是宋代的说话底本。 第六,说话题材空前丰富,说话人的知识也极度丰富。南宋社会 给说话人提供了极为丰富的题材。编于北宋的《太平广记》是一部空 前规模的小说集,由于编订者李防等人较高的文化修养和北宋政府提 供的丰富文献等优越条件,该书比较全面地收集了宋以前的优秀故 ①[宋]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 ②见《醉翁谈录·小说引子》。第一章 从说话到平话的历史性飞跃 2 5 事。该书成书之后没有立即刊行,在北宋流传尚不广泛,到南宋就迅 速传播开来。无独有偶,南宋洪迈的《夷坚志)420 卷,在卷帙上与《太 平广记》(500 卷)相差不多,但作为文人私家编撰的故事集,其规模也 是空前的。《太平广记》和《夷坚志》就成了故事题材的渊薮,说话人 “幼学太平广记’“,《夷坚志》,无有不览’,显然是积累故事题材的明智 方法。历史方面,产生于北宋晚期的《资治通鉴》在南宋多次刊行,是 一部十分方便的讲史参考书。因为自《史记》之后,中国历代的正史均 用纪传体撰写 ,这种体例不适合讲述一代历史故事的说话人使用。而 编年体史书《资治通鉴》则为历史事件理清了头绪,读者可以从时间上 看出历史事件的先后次序和彼此之间的联系。在此基础上,南宋又出 现了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和袁枢的《通鉴记事本末》。《通鉴纲目》 的线索更清晰《,通鉴记事本末》更适合讲史、平话的体例。此外,各种 层次的野史笔记等书籍更是层出不穷。在这种氛围中,讲史人的题材 当然非常丰富。他们可以从编年正史里学习历史线索,因此编出历史 大事的顺口溜,如《醉翁谈录》中的“传 自鸿荒判古初,曦农黄帝立规 模’等,又如《五代史平话》的开篇诗《、武王伐纣平话》的开篇诗等。他 们又从许多笔记野史中得到轶闻,也会从民间传说中吸取传闻,用以 丰富他们讲史的细节和情趣。所以说话人“长攻历代史书’是必要的 知识积累过程。南宋的讲史人常常有“某进士"“、某解元’“、某万卷’ 等称号,他们当然不一定真正中过进士,但这样的称号显然说明了他 们历史知识丰富“,记问渊源甚广’,胸中装满了故事。尤其是王六大 夫,为“幕士请给’,他可能还是一位雅士,常常出入皇帝、大臣的宫府, 不仅有着讲史表演的能力,而且还是真正的智囊先生。可以说,南宋 说话的题材是丰富的,说话人的知识也是很丰富的。再也没有人敢于 一味地轻视说话“人不近文律’,矫正他们念错字,而是以“进士’的称 号来尊称他们,说他们“盖讲得字真不俗’①“,言无讹舛,遣高士善 El 赞扬;事有源流,使才人怡神嗟呀"②。可以说,他们获得了朝野上下 的称赞。 说话伎艺发展的这种盛况在宋以前是不存在的,在宋代以后也略 有不同,可以说宋代是说话的黄金时代。略似赋之在汉,诗之在唐,词 ①[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o“小说讲经史",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年 5 月 版。 ②见[宋]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2 6 元代平话研究 之在宋。虽然诗词赋代有人作,可毕竟只是一种文化延续,不是新创, 也就没有了原初的活力与生气。说话伎艺也是如此,虽然元明清各代 乃至今天均有说书表演,可是他们的名气和影响再也不如南宋说话人 了。为什么这样说呢? 第一,一种艺术的成熟都要经过长时间的酝 酿,第一批成功的艺术家由于经历了开创的过程,往往会付出更多辛 劳,同样也获得更多来 自实践的鲜活感受。他们很有雄心,也敢于创 造,其艺术内容形式灵活丰富、不拘一格,因此,他们的成就往往很高, 后来的学习者很难超越。所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而已。而且后人在 付出的辛劳、获得的学力方面也会不及前辈。宋代说话人“幼学《太平 广记》,长攻历代史书”的经历是后代说话人少有的,他们的舌辩训练 也是开创性的,他们对说话形式的创造和完成都是通过自己的实践摸 索出来的。宋代说话有熔铸百家的功劳,而后代的说话艺人往往是坐 享其成。正如后代的白话小说中说的“,此话本是京师老郎所传’。不 仅很多故事来 自京师老郎,就是叙述方法、结构方法,讲述的语言等 等,均来自宋代说话人。显然,前者是自由而成熟的,后者只是因袭或 略作增改的。第二,宋代之后的表演艺术领域,戏曲表演的兴盛显然 对说话表演有一定影响。戏曲比说话耐看,也热闹。作为叙事性的消 遣文学,戏曲渐渐占据了娱乐的主流地位,而说话则退居第二位。第 三,书面白话小说的兴盛部分地取代了说话的市场。如果一部小说的 故事已经为读者熟悉,说话人又拿起来讲说,其效果 自然会打折扣。 元明清的说书人虽然创作了许多新的故事,但是真正让群众喜欢的还 是那些经过宋元说话人口头创作后形成的书面小说如“三国’“、水浒" 等故事。在已有的“三国"等小说的宏伟框架下进行再创作,后劲毕竟 有限。因此,后代说书对于文化的影响,相较于宋代说话对于文化的 影响,就等而下之了。 因此,我们在后代的历史文献中即使能偶尔发现柳敬亭之流的著 名说书人的事迹,但是,像宋代说话人那样富于影响的历史局面则再 没有出现过。说话人新变的道路就是把说话故事用文字记录下来或 者更直接地用文字进行创作,这就是白话小说了。 从唐以前的一般性的讲故事,到南宋的专业性说话活动,El说故 事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其间的变化是巨大的,简言之:从业余的 随意编造到职业化的学习研究;从随意的聚会活动到市场性的娱乐表 演;内容形式从简单到丰富;观众范围从贵族阶层到社会各阶层;社会 舆论从轻视到赞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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