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欢场牧歌 (1)

秦淮悲歌 作者:安家正


董小宛几乎在一夜之间“窜红”了,跻身于秦淮名妓之列而成为佼佼者。这是因为演戏。

十里秦淮,不仅流淌着脂粉肉欲;而且传播着文化艺术。十里香粉,十里锣鼓。这里是“南昆曲”的发源地。在董小宛的身边拥塞的秦淮名妓,个顶个的都是色艺双绝的著名演员。在中国的演艺界,历来有所谓的“捧旦角”的传统;“京剧”由男人“反串”那是一个例外,与清末“玩相公”的陋俗相连。能“捧角”的都是有钱有势的男人,他们要“声色之娱”,就跟当代的“异性按摩”一样。

那天是演南曲《莺莺传》,饰演张生的陈圆圆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拖了去游湖,临时拉了她去救场。她本来只是一个弹琵琶的,俗话说,“救场如救火”,她连妆都没化就更衣登台了。好在是轻车熟路,唱词之类不会出什么差错,倒也应付下来了。

然而,观众却狂热地认可了,喊好声络绎不绝,压过了扮演红娘的柳如是。柳如是的红娘是名震遐迩的,她把那个美丽善良的丫鬟演得活灵活现,有“天下第一红娘”的美誉。通常情况都是,她一出场就掌声雷动。但是,这一场却让位给董小宛了。

也许因为她没来得及化妆,天然的素面朝天,扮演的奶油小生就有了几分阳刚之气,倾倒了那些脂粉丛里的“软虫”吧,他们看这面貌一新的小生,风度、姿容、神态、动作,无一不掀起艺术的狂风;再加上那念白、唱腔,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的张生”。“一炮打响”,董小宛成了秦淮河上的“拔尖名妓”。

大有大的难处,盛名之下,名妓有更多的血泪。她只能偷偷摸摸地搬家,在“半塘”的河边,筑了一座小房子。竹篱茅舍,仅房前屋后有几丛茂竹而已。但是,这仍然没有档住嫖客的脚步。

有一个叫张均亭的,自取雅号称“情斋”,据说是步钱牧斋后尘的意思,也在秦淮河上附庸风雅;不过,他充其量只能是一个“业余名士”,早年他忙得很,是“锦衣卫”的“地下骨干”。他竭精殚虑,不仅用眼睛,而且用鼻子,为“东厂”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魏忠贤为代表的“阉党”垮台,他却成了漏网之鱼。他只是地下状态,单线联系,即使绝密的名单上也找不到他的名字,不能以“东厂余孽”视之。但是在“地下任职”期间,他却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有看的见的,他的地下金库里黄金外流,谁也说不清他在捕杀“东林党”人的过程中聚敛了多少财富。当然还有看不见的,在操纵他人的生死大权时,他结下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随时随地的都可以在其中呼风唤雨。

这似乎是一个规律,只要看看几百年后的苏联就会一清二楚。那些大大小小的“克格勃”们,在他们“效忠”的党被取缔、“捍卫”的政府被推翻之后,哪个不发了大财?他们当年各个都是声嘶力竭地反对资本家的,可是国家变了色,他们一个个就都成了超级资本家。

张均亭就在这种规律中活得如鱼得水。此刻他在秦淮河上瞄准了董小宛。

他也装模做样地“投诗求见”。这是秦淮河上名妓的规矩,对此,他十分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入乡随俗。

可是,董小宛一见就哑然失笑:那些“香腮”“蜂腰”之类,固然也俗不可耐,显示了“枪手”水平的低劣,但是还不失为一种“套话”:可是说她的“莲足”云云,可就无异于胡说八道了。

董小宛几近天足。自幼不见母亲,名士父亲又不管女儿的“此等俗事”。董小宛这足,也就缠得极其有限了。但是在青楼里,“缠足”却是绝大的时尚。宋代以后,对“三寸金莲”的崇拜,一代胜过一代。嫖客捧着妓女的小脚,又亲又啃,简直像发了疯。名士们加了点“雅举”,歌之咏之,但也要“依之偎之”,在小脚的熏陶下如痴如醉。

明代的小足之风更是大行于世。有人说当时“五尺童子,咸知艳羡”。在妓院里,更成为最主要的审美标准,那个顾横波所以能在“媚香楼”上指挥队队须眉,依次奉献,原因之一就是她“弓弯纤小,腰肢轻亚”。相反,大名妓马湘兰脚稍微大了一点,就有人写诗嘲讽:“吉花屋角向春鸠,沉水香残懒下楼。剪得石榴新样子,不教人似玉双钩。”

好一个董小宛!她可不比那些一心取媚男子的妓女,为了迎合嫖客变态的性心理,以显示脚小为荣。当即她就在那仰摹小脚的艳诗上抄录上这首诗,掷还给了他。那张均亭捧着,可就呆如木鸡了。他立在“半塘”水边,茕茕孓立,形影相吊。他实在看不懂“批示”的意思,难道一个妓女会说自己脚大?可如果不是,那又会是什么呢?他进退维谷,捧着个“批示”左看右看,甚至倒过来看,百思不得其解。这“批示”就成了“天书”。

幸好这时郑妥娘走了来,瞥见了这个呆伯,替他解了围;“董小宛脚大,配不上你。你知趣还是赶快走吧!”

不料张均亭这个“雅士”一开口就脏得令人作呕“我只要屄好。”

“呸!”只气得郑妥娘吐了他一口,拂袖而去。让他继续当一座“伟大的塑像”。

难得的是,这个张均亭锲而不舍。他认识很多人,其中真是不乏“皮条客”,想见一个妓女,还不易如反掌?

于是在一个宴会上,他如愿以偿了。

十分作怪的是,他抠心挖胆要见的人,见了面却“稀松平常”了,特别是在那一群“花蝴蝶”当中,显得毫无色彩,几乎要被人遗忘了。台上台下竟判若两人:上了妆,绝顶风流;卸了妆,却又绝顶端庄。真搞不懂这个董小宛是怎样的一个人。然而,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人都会感受到她“抓人眼球”的魅力,那双眼睛,像秋天被晨雾笼罩的湖面,清新得沁人肺腑,又幽静得令人遐想。张均亭在扫视了几眼之后,那目光就从脂粉队的油光艳影转移到了董小宛身上。这种注视,只能用一个“粘”字来形容。他目不转睛,宛若利锥,看得董小宛心惊肉跳。

宴会如仪,董小宛不能不逢场作戏。张均亭竟毫不掩饰他的粗俗,二话不说,就一个箭步冲过去,拉起了董小宛的手。这是贻笑大方的,按照秦淮河上的规矩,嫖客与妓女到达肌肤相亲的地步,要有一个很长的过程。这既是“情调”,更是“教养”,哪能如此“猴急”?

全场愕然。张均亭却旁若无人地陶醉在幻觉之中了。仅仅只是轻轻的一碰,他就魂不守舍了。那嫩白,令他头顶走了三魂,脚底跑了七魄;那滑腻,又让他浑身除了那点地方都酥软得不可名状。要不是有众人在场,他就会立即把眼前这个粉头压成齑粉的。眼前这只粉嫩的手只能为他所有。

董小宛一边挣扎,一边娇嗔:“看你!”

张均亭却把住了这只手不肯放,不仅不肯放,反而一手攥紧了;另一只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只戒指。

这只戒指耀得众人眼睛发亮!这可是一群见过世面的名士、名妓,可谁都没有见过如此大的“祖母绿”。价值连城呀!

见众人都注视着这只戒指,那张均亭十分得意。他一面摩挲着董小宛的玉手,一面拉拉着口水说:“这么美的手,光秃秃的,让我心痛呀!”说着,他就把戒指不由分说地套在了董小宛的手上。

花朵艳羡,有人鼓掌。在场的男人可就表情各异:四公子之一的方密之很为董小宛庆幸;侯朝宗在庆幸之余,又偷偷地瞥视一眼李香君,显示了几分担心;冒辟疆却冷眼瞅着董小宛,看她会不会接受“伧夫”的馈赠;唯有那个混迹欢场的长者钱谦益,拈着胡须,莞尔而笑,莫测高深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好一个董小宛!只见她毫不犹豫地拔下了那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却把它放在了一个盛满了鱼刺的盘子里,然后不亢不卑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娼妓,与大人只是初次见面,就蒙大人如此厚爱,实在担当不起——”

“不!不!不!”那“伧夫”急急打断了董小宛的话,“它代表了我的一颗心,你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董小宛完全不理睬他的恭维之词,继续冷峻地说下去;“我怕戴着它会像这些鱼刺一样,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只好奉还了。”

无可奈何,张均亭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戒指。

接着又有了另一场闹剧。客人们争着要董小宛弹琵琶,“伧夫”张均亭又不可一世地“摆阔”了:“你弹我点的一曲,我赏你十两银子!”

真是斯文扫地!这里尽管是一个“销金窟”;但却不能明目张胆地铜臭熏天。冒辟疆就想逗一逗眼前这个俗不可耐的蠢物。他不冷不热地加了一句:“我出二十两。”

张均亭以为可找到了“斗富”的机会,就立即抓住了“机遇”,马上喊出了:“五十两!”

“六十两。”

“八十两!发!发!发!八十两。”

“一百两。”

“二百两!”

“一千两!”张均亭声嘶力竭地喊。全场一下子被镇住了:此公“烧包”到了如此地步,也真蠢到了极点。董小宛递了一个眼神给冒辟疆,示意他不必与“蠢物”一般见识,冒辟疆就偃旗息鼓了。

张均亭却以为自己高奏了凯歌,他洋洋自得地瞅定了董小宛,说道:“怎么样?现在该给我奏了吧。”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欢场的规矩就是“有钱的王八大三辈”。董小宛含着泪水拿起了琵琶。

不料,她弹了极其有限的几个音符之后,就听见“砰!”的一声,乐曲嘎然而止,唯闻丝弦颤动的余音。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冒辟疆拖着长腔吟起了唐诗,还给了董小宛一个会心的眼波。董小宛感激地举了举琵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只好请你来续弦了。”

第二天晚上,这个张均亭又光顾了“半塘”,幸好郑妥娘在场,他还不至于过分胡闹,但夜色已深,他还赖着不走,留宿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他用主人的口吻向郑妥娘下了“逐客令”:“你还不快走吗?耽误了买卖找谁要钱去!”

郑妥娘哪能吃这个?她对张均亭之类的心事洞若观火也深知董小宛决不会接待此类“伧夫”。现在,“图穷而匕首见”,公然向她挑衅了。她岂能不还击?于是她开口了。

“买卖?和谁的买卖?你买双不喘气的破鞋还得商商议议,不能强买强卖呢;何况是大活人!“

张均亭未免语塞,望着正气凛然的郑妥娘有点胆怯,但是一想到她的身份不过是个妓女,就陡地“气吞万里如虎”了:“别忘了你们是在秦淮河上!是秦淮河上的女人!”

“秦淮河上的女人也是人!”郑妥娘理直气壮地说,而且,十分挑衅地问,“对不对?还是你朝思慕想,想往被窝里搂的女人!”

张均亭一下子焉了,竟反常地忸怩了起来,他颞颥地说;“你们本来就是卖的嘛!”

“不错,不错!在你眼里,只有买卖。那好,我跟你做一场买卖吧!拿一百两黄金来,老娘就陪你睡一晚上;想找我这董妹妹,就趁早别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做梦去吧!”

一个“癞蛤蟆”尽管骂得他十分沮丧,但是他自持有钱,还要继续往董小宛的脚背上跳。他腆着个脸,恬不知耻地说:“这要看董妹妹的意思。”

董小宛恶心了一个晚上。起初,她不能不敷衍,但却越来越反感,恨不得他马上离开,让她与结识不久的妥娘姐姐说说知心话,岂料这个张均亭得寸进尺,不仅不走开,反而赤裸裸地表露了那种卑鄙的欲望。那个时刻,她连死的心都有:“他不是人!也不拿你当人!在他的眼中,你只是一个粉头,一个可以花钱购买的粉头。完全可以想到,他在购买到手之后,‘捞本’会有多么贪婪,多么粗暴!”她实在不想接待这样粗俗的客人。

但是,既为贱妓,身不由己。她在秦淮河上是孤身只影,无亲无故的;仅有一个养母还多灾多病,需要她挣钱来养活。眼前这个“手帕姊妹”虽说以“侠妓”著称,但同样是一个弱女子,面对有钱有势的粗暴嫖客,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做好了备受蹂躏的准备。

不料“侠妓”郑妥娘却说出一番话来:“知道门户人家的规矩吗?今晚上她的‘孤老’要来,你还是乖乖地走吧!”

青楼里确实有一个约定俗成,却又不容违反的规矩,就是:孤老优先。所谓“孤老”是指第一个替妓女开苞的嫖客。他花巨资“梳弄”了稚妓,就终生享有优先权。他来了,其他的嫖客就必须立即倒炕。郑妥娘用的就是这个“杀手锏”。

此语一出,连董小宛都大吃一惊。她立即明白了“手帕姊妹”的用心,感激地看了郑妥娘一眼,就顺势点了点头;但是内心十分紧张:这是扑风望影的,万一问“是谁”,可让她怎么回答!

果然担心立即变成了现实。那张均亭在听了这一声“炸雷”,一下子呆若木鸡之后,一看到董小宛的羞涩表情,就猛的清醒了。他条件反射般地呐喊;“是谁?”

“是谁”,此刻又变成了董小宛头上的“炸雷”了,他确实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一时就显得语塞。

张均亭却洋洋得意,自以为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可以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了。他提高了嗓门,再一次追问:“是谁?”

郑妥娘却胸有成竹,这时就替她解围了:“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问这个?”

“哼!”张均亭鄙夷不屑地回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婊子拒客的道道儿?我可是老嫖客!”

他很自豪,俨然在卖弄自己光辉的历史。

郑妥娘对他也嗤之以鼻:“老嫖客更得懂得规矩!我这就给你请去。没你死皮赖脸地‘丘’在这里,该来的人早就来了。”

说罢,她就翩然而去了。

张均亭将信将疑:看她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又突然走开,都不像在帮着董小宛拒客;然而,哪有约好了迟迟不来反要人请的嫖客?依他的经验,这样的嫖客准是孱头。他不想走了。

再说,此刻的董小宛,由于忐忑不安,未免满面红晕,越发显得春意满腮。张均亭就恨不得马上搂过来,尽情地发泄个够。

但是,眼前的丽人却完全没有一点点那样的意思。

“动硬的吧?”他想扑过去。老实讲,在他玩女人的丰富阅历中,强奸一个妓女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却在刚刚跃起的瞬间,被董小宛的一脸浩然正气逼得“扑通”一声坐下了。他蓦然意识到:秦淮河上的名妓是不能强奸的,得制造一点“情调”。怎么制造呢?凭他的经验就开始“进攻”了。他知道,女人破身的第一夜都是刻骨铭心的,绝大多数的妓女都恐惧嫖客提及这一夜,她们把女人视为珍宝的给了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除了屈辱,就是被蹂躏的痛苦,哪有欢乐值得回首?即使有的已经麻木了,也会在嫖客提及时,用娇羞假涩来掩饰内心的痛苦。这时候他就可以“破题”了。

于是,他十分猥亵地问道:“那一刻是什么滋味儿?你的叫声一定十分动人吧?”

没有回答,完全没有回答。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冷若冰霜的面孔。

张均亭还不泄气,俨然一副“追穷寇”的英雄姿态,继续追问下去;“怎么样?忘了吗?那可是‘甜蜜的刺疼’呀!一个女人一生能有几回?”

他摇头晃脑地说,却没忘记偷窥一眼董小宛。然而,他见到的只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塑像。

张均亭完全无辙了。他就完全不顾什么“情调”了。故伎重演,轻车熟路。他像一头凶猛无比的豹子,一跃而起,扑向了董小宛。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就在同时,一双爪子就伸向董小宛的胸前,“哧拉!”一声就撕开了董小宛的衣裙。董小宛眼瞅着就要遭殃了。

这时,突然一声大喊:“住手!”响彻了屋宇。张均亭一楞,董小宛趁机挣脱了他的搂抱,张均亭蓦然回首,瞥见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他都认识,男的是冒辟疆;女的是郑妥娘。

郑妥娘大声地斥责他:“张均亭!你怎么这么下作?你还是个人吗?”

董小宛一边掩着衣襟,一边感激地向冒辟疆点头致意。

冒辟疆却对着张均亭下了逐客令:“你快点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为什么?我也是嫖客!”

张均亭眼瞅着“好事”被人搅了,本来就已经恼火异常,又听到这个已是“斗富败将”的冒辟疆出言不逊,就越发激起了他的无名邪火。他决心耍赖了。

“你不配当这里的嫖客。”冒辟疆鄙夷不屑地说,“这里的嫖客都是名士。”

“我也是名士!”张均亭继续放赖。

“你也是名士?你会什么?会写诗?会画画?还是会弹琴?”

“连珠炮弹”打得张均亭焦头烂额,他困兽犹斗,就翻身大咬一口;“逛窑子根本用不着这些!有钱有鸡巴就足够了!”

何等不堪!连郑妥娘都不好意思了:“你这都说了些什么呀!怎么满口喷粪?”

董小宛却感到十分悲哀:都说娼妓无耻,此人怎么比娼妓还无耻!这是个什么人?怎么卑鄙无耻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董小宛心中的这个谜马上就被冒辟疆揭开了。他大声地呵斥张均亭:“你怎么也能称名士?你连一条‘名狗’都不是!”

“名狗?”这词儿用在了人身上新鲜,郑妥娘和董小宛都不免诧异。冒辟疆却只管说下去:“名士有各种各样的,但是身份都能让人一眼看穿,他们也决不想去领那不明不白的银子,可你行吗?你明明是一条狗,却要把狗爪子藏起来,偷偷摸摸地咬人。你只是一条不敢报名的狗,比‘名狗’还等而下之。”

张均亭吓得浑身发抖了。他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一钱不值。他的主子就会对他弃如蔽帚。他冷汗溢出,手足无措。

董小宛和郑妥娘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即就明白了眼前是怎样的一条狗。她俩几乎同时在心里呐喊:“骂得好!”

不过,郑妥娘迫不及待地加上了一句:“但凡以‘告密’为职业的,都比狗还下作!”

董小宛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她反而对着张均亭说;“早就该把你们这帮人的人皮揭下来了!不然就不知道又有多少忠良会遭到陷害。天下不宁,你们这帮人才是罪魁祸首!”

这哪里还有“温柔乡”的半点味道?而且,大有遭到灭顶之灾的威胁。张均亭只能抱头鼠窜——还有点屁滚尿流。

三个人哈哈大笑。

笑够了,郑妥娘意味深长地盯了董小宛一眼,对冒辟疆说“假戏真唱吧!让陈圆圆那个‘醋坛子’打翻了才好玩哩!”

冒辟疆下意识地红了脸,忙摇着手说;“不,不!圆圆要等急了。”说着就逃得无影无踪。

郑妥娘望着冒辟疆的背影,不无嫉妒地说:“这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可惜不认得女人。他迷上了陈圆圆,其实,陈圆圆是他玩的吗?那是帝王的‘衾中玩具’;反而是你,倒与他十分般配。他有眼不识泰山,活该倒霉!”

说罢,她也翩然离开了。

董小宛失眠了。她在绣榻上辗转反侧,眼前总是冒辟疆的身影,那身影修长而不乏温柔,潇洒而不缺刚毅。耳边又总是回响着冒辟疆的声音,那声音,洪亮而充满激情,自信又不失分寸。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如果真的能留下来,即使没有‘肌肤之亲’也能彻夜畅谈,令我在秦淮河上寻觅到一个知音。但可惜已经晚了,那个艳丽的陈圆圆已经捷足先登了。她决不想与自己的姊妹争风吃醋,但却含着酸意为圆圆祝福;“但愿你能与冒公子白头偕老。”今天郑妥娘说了“般配”的话,触动了她的“酸意”,她想;“果真错过了百岁良缘了吗?”

冒辟疆匆匆忙忙直奔桃叶渡。

桃叶渡是秦淮名妓陈圆圆居住的地方,那里同样也十分幽雅,静静的只闻丝竹之音。冒辟疆初次造访就发现了这里的特异之处,幽静的院落里当然也有假山,几块错落有致的太湖石掩映在怒放的桃花之中;但是,令人费解的是,一般名妓的房前屋后,多有一丛茂密的修竹,这里却一根也没有。及至走进了回廊,却就不断地有很大的璞玉扑进了眼帘。原来这名花竟然十分喜欢石头!真是别具一格。后来,两人都掉进了情网,在回廊上卿卿我我时,陈圆圆就含情脉脉地指着那石头问;“冒郎!你知道这些璞玉的意思吗?她在等着你的雕琢呢!”感动得“冒郎”冲动得一下子拥抱住多情女,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把你雕琢成世界上最幸福的美玉。”

多情女爱玉成癖,那客厅里有一个很大的古董架,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玉器。从唐朝的白玉观音到宋朝的荔枝玉作成的“连生贵子”挂件,还有几个当朝的白玉佛手,真的是琳琅满目。冒辟疆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陈圆圆就娇嗔道:“都是假货是不是?看来你是一个懂行的,你明说,不是还显得不见外吗?”

“不是假货是赝品。”冒辟疆不失时机地幽默了一下。

于是两个初见面的男女讲起玉来了。

男的:“中国人有爱玉的传统,至圣先师孔老夫子就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古人都是把玉佩在身上,借以提醒自己,要有玉的品德。”

女的:“玉还有品德?”

男的:“当然了。依夫子的说法,玉有十一种美德: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哪一种不是做人的境界?”

女的:“只可惜今人爱玉却是追求奢华,变成了‘摆阔’的铜臭。真是南其辕而北其辙,岂不玷污了玉?”

男的:“我想,这就是你与那些红男绿女的区别所在,你是真正的懂玉、爱玉。”

女的:“玉这玩意儿,不但越玩越招人喜欢,而且里面的学问也大着去了。就像一大汪没底的水,人一掉进去了,就情不自禁地往里面扎;越扎越深,越摸不着底儿;越摸不着底儿,越还想往里面扎,直到把你的全部心思都搭进去,把你的生命也全都搭进去,赔了个地了场光,你还不知不觉呢!”

两人一下子找到了共同语言,谈得就非常投机,不一会儿彼此就都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时,陈圆圆就走进了卧室,不多时就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裙,托着一个非常精致的匣子扭了出来。她对着冒辟疆嫣然一笑,有点撒娇地说:“这回给你看一点真东西吧,省得你看这间屋子里都是贱货。”

说着,她就打开了匣子,拿出了一只玉镯。

冒辟疆接过来,认真地欣赏了片刻,然后十分内行地说道:“这是十分难得的翡翠。水绿是翠的正宗成色,而水绿又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为艳绿;中等为水绿;下等为淡绿。不瞒你说,你这只镯子,算不上艳绿,但又不是一般的水绿。最难得的是它绿里掺着黄,叫‘黄杨水绿’。加上它的玉肉特别的晶莹剔透,水光耀眼,就无疑是水绿中的上品了。”

然后,他一边把玩玉镯,一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陈圆圆的碧装,看得陈圆圆反而不好意思了:“干么这么看人家?”

冒辟疆温情脉脉地说出了两个字;“般配。”

陈圆圆感动得差一点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两情相悦,郎才女貌。正所谓“最佳组合”,两人很快就形影不离了。但是,冒辟疆始终未能跨进陈圆圆的卧室一步。那个绣帘低垂的卧室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谜。

冒辟疆投女所好,就带着陈圆圆去了苏州。

明代开始,中国的玉器走向了生活化和精品化。佩玉之风大为盛行。人们以玉为清白之物,争相购买,大大刺激了玉器市场。苏州是全国玉器的集散中心、工匠的培训中心。其中有一个专诸巷,闻名遐迩。专诸巷名工荟萃,技艺超群,玉器风格典雅纤细,纹饰精雕细琢,藻艳典丽;刀法纤细娴熟,变化莫测。特为天下的名媛仕女所喜爱;它还是能工巧匠的故乡,北京也是当时的重要玉器生产基地,玉器古朴雅致而富有盛名,但是,北京的名师巧手多来自苏州专诸巷。正如《天工开物》所载:“良工虽集京师,工巧则推苏郡”。绚丽多采的苏州玉器极大地促进了明代玉器的发展,为我国玉器在清代走向鼎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天,冒辟疆就带着陈圆圆到专诸巷来了。这个陈圆圆,初次到苏州,对那“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风光竟然不感兴趣,这令冒辟疆未免有点遗憾:至少该去一趟寒山寺吧?两个人并肩听那夜半钟声,该有多么浪漫!可这陈圆圆却只对玉着了迷。实在没办法,“女王的旨意”是要逢为“圭臬”的,他只好像一条哈巴狗,颠颠地当向导。

古董店的老板却不敢对哈巴狗有半点怠慢,他们视哈巴狗为财神爷,比哈巴狗还“颠”得厉害。鞍前马后地跑来跑去,恨不能把店里的古董全都搬出来,给尊贵的顾客过目。他们的行业特点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四公子”这样的阔老光临,还不抓住不放?

望着形形色色的古董玉器,陈圆圆想考察一下她的郎君,就问:“你懂得什么叫‘沁’吗?”

冒辟疆莞尔一笑,然后侃侃说道:“‘沁’是古董行里的一句行话。你怎么也懂?看来要用假古董骗你很难了。古人下葬,往往要用玉器陪葬。能够用昂贵的玉器陪着死人一起入土的,不是王公贵胄,也是富商巨贾。他们的陪葬玉器一旦出土,就非常值钱,古董行的人称之为‘土古货’。唯有‘土古货’里才有‘沁’。古人在埋葬的时候,为了让骨头肉腐烂得慢一些,就想出了些办法。有钱的人家就用水银封墓,据说,水银可以令尸骨千年不烂,当然也有用朱砂的,还有用石灰的。玉虽然是非常坚硬的玩意儿,但也架不住成千论百年的腐蚀呀!于是,水银呀,朱砂呀,还有石灰呀,都会把色儿渗进玉里面去。还有棺材埋的地方是什么土质、什么颜色,也会就着水银的劲儿渗到玉里面去。铁渗进去就是黄色;铜渗进去就是绿色;朱砂是红;水银是黑;石灰就是灰白色。这各式各样的东西渗进玉器里面,行话就叫‘沁’。”

真的是问一答十,冒辟疆赢得了陈圆圆的芳心。她对着博学的郎君频频地抛掷秋波,把无限的情意都挥洒了过去。

古董店里的人也都异常羡慕地望着他俩。老板当然知道了买卖来了。

于是,拿出了一个做工十分精致的玉器来。显然这是一株长得十分茂盛的竹子,中间那一棵明显的比周围的几棵粗;光粗还并不令人注目,夺人眼球的是它的艳绿。晶莹剔透,沁人肺腑。特别是那竹节,乳白色突出在竹节之外,本来是破坏了“艳绿”,却由于做工的细致,造成了异常的和谐,恰到好处地让它成为一件精品。加之周围衬以几茎细竹,越发显得生机盎然。冒辟疆立即非常喜欢,喜形于色。想到陈圆圆一定也会像他一样喜欢,就有意买下来送给陈圆圆;玉中绝品,晶莹剔透,恰似圆圆,正好相配。于是就满怀柔情地扭过头来看圆圆。不料陈圆圆却突然矜持起来,望着那修竹若有所思。

老板凑了过来,对着陈圆圆讨好地说:“你注意到它的竹节了吗?实在不瞒你说,这不是一件古董,只是一块翡翠。它的成色远不纯粹,但是有了这‘节’就价值连城了。‘万绿丛中一白节’,就把玉的‘温’、‘润’突现得登峰造极了。”

冒辟疆觉得老板十分在行;又想奉承心上人,就凑趣地加上了一句:“未出土先有节。”

出乎所有在场人的预料,这句捧场的话竟差一点打下了陈圆圆的泪水。她猛地站了起来,对谁也不答腔就冲出门外去。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冒辟疆更是茫然无措地塑在那里。片刻之后他才想起了该追出去,可等他也跑到门外,陈圆圆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想:陈圆圆一定有与这修竹密切相关的事,就花巨款买下了。第二天就携带着去了桃叶渡,求见陈圆圆。

陈圆圆破例地把他请进了卧室。冒辟疆的目光立即被一幅工笔画紧紧地抓住了。

它似乎嵌在一堆杂乱无章的玉器中间。那些玉器,冒辟疆认识,其中有战国的谷纹璧、玉虎;汉代的青玉虎璜、蟠璃玉佩;唐朝的白玉卧兽、玉飞天。当然几乎全是赝品。然而有一件真玩意儿,被冒辟疆一眼就盯上了,那是一只宋朝的玉鸭,红头白身花肚,通体冒着油光。冒辟疆知道:它以滑润无比著称于世,握在手里就好象要化了似的。可现在让画一比,可就黯然失色了。这幅工笔画是几根飘逸的柳条,完全无根,自天而降,似乎是在料峭的寒风里挣扎,但不掩勃勃的生机。着色是似有若无的淡绿,正“柳絮如烟”的境界,可是却偏偏有一只孤蝉咬在了柳条上。那蝉是精雕细刻的,蝉翼的纹理都栩栩如生,显然是盛夏季节的。作者怎么弄错了时令?

陈圆圆见冒辟疆凝视那幅画,就问:“有什么看头?”

冒辟疆十分郑重地说:“我仿佛看到了作者悲凉的身世。”

这一句可把陈圆圆的眼泪打下来了。人生难得知音,能读懂她这幅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作为“长峰名妓”。她阅人可谓不少,可绝大多数都只是把她当作了取乐的工具,欣赏她那“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说白了也是为了最后肉体的欢娱。在他们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卖笑的粉头”,“笑”,必须是她永远的职业本能,她有再多的眼泪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她的这幅画就是寄托自己的血泪的,但是,曾经引进卧室目睹过的几个所谓“知己”,哪一个不是只会挑“时令不对”的毛病,而对她的内心痛苦置若罔闻呢?

现在碰到了真正的知己,她就激动地扑进了心仪已久的情郎怀里。她不能免俗,像所有的少女一样,对中年男人有一种盲目的信赖。她觉得情郎的胸膛就是她坚实的靠山。在这靠山怀里,她含着热泪,倾倒了积压很久的泪水,述说了自己的身世。

她自幼没有父母,父亲是什么模样儿,她一点点印象都没有,据说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官官儿,手眼能够直通京城的“锦衣卫”。他奉了秘密使命到嘉兴来充当名士,一下子看中了一个美丽的歌妓,就是陈圆圆的母亲。这个男人仗着权势包养了歌妓,可是用不了多久,歌妓就怀孕了。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孩子,面对身体的巨大变化,自然非常不适应,当然也就不能继续千娇百媚地侍侯那性欲极强的官官。官官对那渐渐鼓起的肚子就兴趣索然了,当初的甜言蜜语就权当放了响屁,反正美女是一茬一茬成长起来的,还愁找不到美女玩儿吗?官官把歌妓弃如蔽帚,从此不见了踪影。所以,陈圆圆尽管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却对他充满了仇恨。她对母亲也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听说非常美丽。这是因为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她在呱呱落地的时候就成了孤儿。一个陈妈收留了她,也许因为知道她的母亲异常美丽吧,这位陈妈肯于加大“投资”,自幼请人教她琴棋书画,吹弹歌舞,造就了她尚未破瓜就艳名远播。待到要她用刚刚发育成人的身子侍侯男人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一只被陈妈豢养的“瘦马”。所谓“养瘦马”是中国南方市井虔婆培养高级妓女的一种手段,选择天资娇好的幼女精心加以培养,待幼女长成之后,或者送给达官贵人作为姬妾,或者卖给青楼瓦舍,以色事人。都能索取不菲的回报。“瘦马”的命运只能是从刚刚憧憬美好人生的少女时代开始,到满含冤恨离开屈辱的人间为止。终生被人欺压,受人蹂躏。

对陈圆圆来说,尤其令她难以忍受的是,粗暴地夺取她的童贞的,竟然是“阉党余孽”阮大铖。当时,在选择“梳弄”客人上,她与陈妈曾有过激烈的争执,坚持要让她自己愿意,不能在人生的第一次就被强奸。陈妈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她,岂料陈妈贪图钱财,竟然与这个阮胡子狼狈为奸,勾结在一起。陈妈告诉圆圆酷爱翡翠,“阮胡子”就投其所好,携来的所谓“定情之物”,就是一个翠竹挂件。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