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逃离言词(七)

语言与沉默 作者:乔治·斯坦纳


现代艺术背叛的正是这种语词对等或一致。因为如此多十八、十九世纪的绘画看起来只是对语词观念的图示(语言之书中的插画),后印象派才逃离语词。凡?高宣布,画家不要画他所见,而要画他所感。所见的东西能够转化为语词;所感的东西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先于语言或外在于语言。它只有用特定的颜色话语和空间结构话语才能表现。非客观和抽象艺术拒绝了语言对等的可能性。油画和雕刻拒绝取名或标题;它只需要贴上“黑与白5号”、“白色形式”或“85号作品”等标签。即使有个标题,像德?库宁(De Kooning)的许多油画,题目也经常具有神秘的反讽意义;它不是点明含义,而是点缀或欺骗。作品本身没有能够用语词描述的对象。拉索(Lassaw)把焊接铜器上的曲线称为“麦哲伦海峡上的云”,但这标题并没有提供外在的参照;克林(Franz Kline)的“纹章”(1950)只是由螺旋构成的一幅画。谈不上它与语言的感觉习惯有什么关系。色彩的拼贴,一团乱电线,或者一堆生铁,指涉的只是自身,只是内向。

因为成功,他们对感官即时能量的强调在批评家中引起了狂热回应。布朗库西(Brancusi)和阿尔普(Alp)的造型吸引我们跟随进入他们运动的对立面。德?库宁的“威霍肯的草”绕开了语言,似乎直接对我们的神经末梢产生影响。但更常见的是,抽象设计传达的只是装饰的原始快乐。波拉克(Jackson Pollock)的许多作品是生动的壁纸。大多数情况下,抽象的表现主义和非客观的艺术什么都没有表达。作品本身陷入沉默,或者用非人的胡话向我们吼叫。我担心,未来的艺术家和批评家回头看看如今大量充斥着我们画廊的装腔作势的小玩意儿时,会不会带着迷惑的鄙夷神情。

显然,无调音乐、具像音乐、电子音乐的问题是非常不同的问题。只有在作为文本背景,作为特定正式场合的音乐,或者作为音乐节目,用声音表达特意的场面,音乐才明确与语言相关。音乐总是有自己的句法、自己的词汇和符号方式。事实上,当精神处于非语词感受状态之时,音乐这种精神的主要语言正与在数学一起。然而,即便在音乐领域,也有逃离语词的明显动向。

古典奏鸣曲或交响乐,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种语词表现形式。即便在非常简化的例子(“雷音”)中,在调性和特定的语词意义或情绪之间,也没有单方面的对等。但是,在古典形式的音乐结构中,存在某种时间语法或表达,的确与语言进程相似。语言不能翻译奏鸣曲的双重结构,但是,主题的延续、主题的变调以及结尾的要点重述,的确有效传达了与语言相似的经验秩序。现代音乐没有显示出这样的关系。为了实现某种完全的独立自主,现代音乐断然偏离了可理解的“外部”意义范畴。它拒绝听众辨别意义,或者更准确的说,它拒绝听众将纯粹的听觉印象与任何语词化的经验形式联系在一起的可能。像非客观油画,“新”音乐曲目经常省略标题,以防标题提供错误的桥梁回到图示和语词想像的世界。它一般只贴上“42号变奏曲”或“作品”等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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