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逃离言词(八)

语言与沉默 作者:乔治·斯坦纳


在从逃离语言这个邻居的过程中,音乐也不可避免地被数学这个妖怪吸引。只要浏览最新一期的《音乐季刊》(The Musical Quarterly),就会发现有一篇文章在讨论“十二音不变量”:

起始调级标记为(0,0),是协调系统的开始,既包括音阶值,也包括音调值。音阶值与音调值用0到11这十二个整数来表示,每个整数只能出现一次。在音阶值的情况下,这代表着只有十二个调级;在音调值的情况下,这相当于八度音。

在描述他自己的创造方法时,一个绝非最为激进的当代作曲家说,

关键是,顾名思义,序列观念本身具有的不变量概念,如果用于所有的参数,结果就是无差异的整合,消除了最后一丝不可预测性或惊奇。

按照这种方法创作出来的音乐,也许非常迷人,有技术趣味。但是,这种音乐背后的观念显然与人文素养的巨大危机有关。只有那些致力于超现代的人(不管是出于职业使命还是纯粹激情)才会否认,现在被视为是音乐的东西,许多不过是野蛮的噪音而已。

至此,我一直论证的是这个观点:在十七世纪之前,语言的王国几乎包括了全部的经验和现实;今天,它只包含非常狭小的一块领地。它不再表达一切重要的行动、思维和感觉模式,也不再与这些模式有关。现在,意义和实践的大量空间属于非语词语言,如数学、符号逻辑、化学或电子关系的方程式。其他领域属于非客观艺术和具像音乐的子语言或反语言。语词的世界已经萎缩。除非使用数学语言,否则不能谈论超限数;维特根斯坦暗示,在现有可用的话语范畴中,不应该谈论伦理学或美学。我认为,要有意义地谈论波拉克的绘画或斯托克豪森(Stockhausen)的音乐,是十分困难的。语词王国的圆圈已经紧缩。无论是科学、哲学、艺术或音乐,天底下还有那样的东西存在吗,莎士比亚、多恩、弥尔顿那样的人不能自然地言说,他们的语词不能自然地进入?

这是不是意味着,今日实际上使用语词更少?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未解之谜。据估计,排除分类词汇(比如,甲虫全部类的名字),今日英语包含了约六十万个词汇。伊丽莎白时代的英语词汇量据信只有区区十五万。但这些大概数字具有欺骗性。莎士比亚用过的词汇量超过了他身后任何一位作家。钦定圣经尽管只用了六千词汇量,但却暗示了那个时代盛行的文化素养观念比我们今日更加全面。关键不在于潜在可用的词汇有多少,关键是语言资源在多大程度上得到实际利用。如果麦克奈特(McKnight)在《英语字集及其起源》(English Words and Their Background,1923)中的估计靠得住,现代英美口语词汇中的一半就包含了四分之三的基本词。为了让更多的读者理解,现代大众传媒已经将英语退化到半文盲的状态。在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语言所属的历史阶段,语词能够自然控制经验生活。今日作家用的语词往往更少、更简单,既是因为大众文化淡化了文学观念,也是因为语词能够给与必要而充分阐述的现实的数量在锐减。

这种锐减(世界的意象正从语词交流的控制中撤退)已对语言的品质产生了影响。随着西方意识越来越不依靠语言资源来指挥经验和管理精神事务,语词本身似乎失去了部分精确和活力。我知道,这个观念有争议:那就是,语言有自己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语言的生命不只是比喻说法,它暗示着疲惫和堕落这些概念与语言本身相关,不仅仅是与人们使用语言相关。迈斯特(De Maistre)和奥威尔(Orwell)就持有这种观念;这种观念也为庞德对诗人职责的定义提供了力量:“我们是在语词的统治下,法律雕刻在语词中,文学是保持语词活力和精确的惟一方式。”大多数语言学家怀疑语言有自身的内在生命。且让我简要说明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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