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逃离言词(十二)

语言与沉默 作者:乔治·斯坦纳


但是,文学在普遍撤离或逃避语词的过程中,还是有许多次拼死搏斗。我只举几个英语文学的例子。

毫无疑问,对于语言的减少,现代作家中最漂亮的反击战来自乔伊斯。莎士比亚和伯顿(Burton)之后,乔伊斯是文学中最伟大的语词美食家。似乎意识到科学已经将语言以前的财富和外部领地拉走,乔伊斯选择吞并一个死掉并已埋葬的新王国。《尤利西斯》(Ulysses)用聪明的网捕捉到潜意识生活的纠结;《芬尼根守灵》(Finnegans Wake)开采了睡眠的堡垒。乔伊斯的作品,超过了弥尔顿以来的任何作家,为英国人的耳朵召回了丰厚的遗产。在想像力需求的压力下,他的作品集结起语词的大军,征召长期睡眠或生锈的语词重新入伍,此外还雇佣了新的语词。

但是,当我们回头看这场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战役,我们很少从中得到积极的后果,语词的王国几乎没有因此变得广阔和丰富。英语文学中缺乏人来真正继承乔伊斯的衣钵;也许再没有愿意穷尽语言潜力的天才。更重要的是,乔伊斯从四处偷袭劫掠回的语言财富,仍然闪闪发光地堆在他的作品周围,还没有当成通货。它们不像在斯宾塞和马洛身后,为话语精神普遍提速。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场战斗来得太晚;或者是《芬尼根守灵》中不连贯的私处部位太唐突。照目前情况看来,乔伊斯的反击战与其说具有生命活力,不如说是座纪念丰碑。

另一场殊死反击战,或者说敌后突袭战,来自福克纳。福克纳的风格主要是哥特式和维多利亚式的修辞手段。他的句子回旋往复,表现的是他家乡迷人的风景;他华丽的方言,不停地敲打着我们的感觉。他的语词经常像起了癌变,疯狂地繁殖语词。有时候,感觉像在沼泽地里的瘴气被稀释。但这种独特的维多利亚式夜谈总是一种风格。即使语词湮没他,福克纳也不害怕。在他能够控制语词的地方,福克纳有一种强大的感觉推动力,将一切都带到语词面前。福克纳的作品内容许多都被人“滥”写,甚至说写“烂”。但小说总是要反复书写。雄辩的行为,这是作家的本职,不应该默然放过。

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情况特别具有启迪意义。这个诗人本身就是修辞学家。他将语言看成是礼节性和戏剧性的姿态。他热爱语词的味道和光芒。他用舌头品尝它们,就像品尝稀有的葡萄酒。但他作品中最独特的风格发明或习惯来自于一个狭小而脆弱的资源。且看他最著名的发现:“光明新闻”、“门厅”、“致命”、“绕柱式”、“小个区”、“浴衣”、“虚构”、“姿态”。大多都是拉丁化词汇或干脆直接借自法语。它们是强加于语言的巧妙用语,不是像在莎士比亚和乔伊斯那里,语言从自然的土壤中生长出来。作为异国风情点缀,像在《彼得?昆斯弹小风琴》(Peter Quince)中的“铃鼓”和“傻笑的拜占庭”中,效果是深刻的。但在别的地方,就完全是炫耀或过分修饰。史蒂文斯的语言习得背后,有奇异的地方主义色彩。他借用法语词,有点唐突,有点兴奋,就像购买法国女帽或香水的旅行者。他曾经宣布,英语和法语关系密切。这个肤浅的观点泄露了他的语言观;诗人应该提防这样的肤浅。

看到目前这种状况,我想,纯粹文学的领域中语词新生的最佳希望,也许要寄托在爱尔兰裔和英印背景的英语小说家身上: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