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学与以后的历史(二)

语言与沉默 作者:乔治·斯坦纳


这些都是棘手的问题。我这里提供的只是对某些现实方面的简单看法。这些方面也许包含了对于未来现实的暗示。

我们现在的文学形式观念,许多方面都与隐私相关。独自默读一本书,是特定、晚近历史发展的结果。这暗示了许多经济和社会的前提条件:要有“一个人的房间”(伍尔夫的名言),或至少有足够宽敞、安静的家;要有私人藏书,随带的是要有不准他人使用自家珍本的权利;要有夜间人造的照明方式。当然,还应该暗含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以及工业化、很大程度上是城市化的那一套复杂的价值和特权。这套复杂的东西出现的时间通常比人们所想的要晚。一个家庭成员“读书”给家人听,一本书“从声音到声音”的流通,这在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之中仍习以为常。几乎没有必要强调印刷书籍及其视觉意义符号带给旧有集体听觉文化形态的巨大变化。麦克卢汉探讨过西方意识中的“古登堡革命”。很少为人理解的是:多少文学,多少现代文学,不是为一个人在寂静中阅读而写?如何将文学重新引向朗诵、模仿提高的声音和耳朵的反应?狄更斯、霍普金斯和吉卜林是现代作家中的典型,他们根本的感受力来自口语,他们设法将本质上是口语的方式用于沉默的印刷书籍。

古老而自然的冲动依然存活在学习朗读的过程中:孩子和文化水平不高的成年人用“一般的声音”朗读,靠双唇发出单词的声音,以令人愉快的身体动作来再现书页上的虚构事件。独自在房间中默读家中书籍的人,是西方资产阶级文化和休闲方式的特殊产物。他会一如既往吗?

明显有迹象显示,当代大众文化和电子传播媒介在猛攻可利用的沉默空间,这也许会改变文化素养的品性,种种“非私人”的形式将大获成功。在现代都市文化的亚文化和媚俗语言中——西方今日的状况就是东方和欠发达地区明日的状况——带有权威性的重要内容已经从书写语词的句法和逻辑结构中转移。传递意义与态度,更容易记忆的方式逐渐要依靠听觉联想(如现代广告的叮当声、“嗬”和“啊”的赞美声)和图像手段(如广告牌与电视)。照片、电视镜头、漫画图片字母和培训手册中,可以朗读的句子在不断消失。越来越多的普通人阅读各种文类图像的字幕。语词只是感官刺激的仆人。正像麦克卢汉指出,这会改变人类认知的根本习惯。三维彩电能够把地球上某地发生的事件立刻戏剧性地传递到世界各地,不仅进一步侵蚀私人沉默的残留空间,而且逐渐培养想像力的依赖性。我们神经吸收的能力也许会提高,我们对视听影响的忍耐性可能会增强,但是,我们只用无声语词建构环境和行为连贯意象的再创造力却在不断减弱,就像不用的肌肉在萎缩。要求我们参与和准确回应的小说或诗歌,如何能与新符号(它们的技术手段能把我们的扶手椅降到海底,能将装入火箭我们在点火的瞬间之后发射升空)的感官“整体性”和真实性竞争?我们还记得歌德在《浮士德》序中预言式的暗示:刚看完文件的观众,刚收听动荡嘈杂新闻的听众,如何找到文学所需要的平静和想像力准备?

但是,隐私和文字理解的危机也有积极的、解放的方面。毫无疑问,对于理解艺术交流的未来形式,最重要的莫过于这个简单而重大的事实:数以亿计的人现在首次进入读写的世界。相比这个事实,考察文学流派或潮流,研究新小说或荒诞派戏剧,看起来就微不足道。如今文盲的出现和大众图像传媒的兴起几乎在历史时间上巧合,这中间有深刻的逻辑联系。对于新文化人士,他们虽然带着口语和图像交流的本土传统,但由收音机、电视、漫画、电影提供的意义和情感模式,远比沉默的书籍来得更直接、更重要。阅读没有图片的书籍(这是成人文化水平的标志)的西方中产阶级读者,他们远离了新亚非听众的需要、智慧和文化遗产。这之间的距离正如现代图像杂志和平装本与中世纪晚期学者用链条拴住的皮面对开本的距离一样遥远、甚至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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