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关》 十六(2)

出关 作者:李镜


他们一起活动的时候很少。白天行军,他们都是各走各的,互相要打照面的时候,总有一个会主动打马避开。韩江雪倒是和她的传令兵翠娥形影不离。唯一能让人感到他们依然是夫妻的,就是晚上的住宿,他们总是住在一起。不过,不在一个屋子睡,这几乎也是公开的秘密。据说从花石峡出发的第一个晚上,号房子的给他们号了个院子,正房他们夫妻住,两床被子,两个枕头,铺盖全是新的。两边的偏房,一边住马成义的卫兵和传令兵,另一边让韩江雪的传令兵翠娥住。副官先把韩江雪领来看了看,问行不行。韩江雪站了一会说,让旅长看一下。副官说旅长看过了。韩江雪问旅长咋说的。副官说,旅长说可以。韩江雪点了点头说,就这样吧。那天晚上,韩江雪拉着翠娥,一直在沙滩上练马,快到下半夜了才回来。进了院子后,马成义的传令兵迎了上来,先指了指分配给翠娥的偏房,说旅长已经睡了。又指指正房,意思是旅长让她们在那屋睡。韩江雪怔了一下,然后和翠娥一起进了那间给旅长准备的大房子。

第二天行军的时候,我们发现,一向阴郁的马成义旅长的脸更黑了,眼睛里又多了一层让人费解的悲凉。

从那次以后,号房子的在给他们夫妇准备房子的时候,总是把韩江雪和翠娥分到一个屋,马成义自己住一个屋。当然,旅长的房子总是最大的。

除了同住一个院子,人们几乎淡忘了他们的关系。我们没有人发现他们有过亲昵的表示和举动。在部队面前,他们展示给人们的更多是客气。比如行军途中,当他们突然相遇而又躲不开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总会客气地让一让路,另一个友好地笑一下;如果韩江雪骑着马,马成义还会提醒一句:“小心点儿!”而那种客气总能让人感觉出一种压抑。

只有一次,我捕捉到一种他们之间真正可以称之为“感情”的东西。也许用“他们之间”不够准确,确切些说,那种感觉我只是从马成义身上得到的。

那是一个给人留不下多少记忆的傍晚,韩江雪又在吹口琴。我记得那天他们住在一个村公所的院子里。下午,马成义让我晚上到三营去上课,这个村公所就在去三营的路上。路过村公所时,我看见在后墙下的井沿上,马成义一个人坐着发呆,勤务兵远远地站在他的视野之外。我问勤务兵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过去,勤务兵说旅长想一个人坐一坐。我有点儿纳闷,向马成义走过去。他痴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离他六七步远的时候,他还没有发觉。我喊了一声“旅长”,他才受惊似的回过头来。这时,我发现他脸上竟然挂着几滴泪水(之前,我从没有想到马成义会有眼泪)。看到是我,他有些慌乱,赶忙用袖子抹了一下脸,问我咋来了。我说不是奉命给三营去上课嘛,他“哦哦”了两声,脸上显出尴尬。我越发奇怪,他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见了我这么慌乱,便问:“旅长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啥?”

他先是怔了一下,那眼神告诉我,他感到自己的秘密被我看破了。接着,他用眼睛指指身后的院子,说:“你听,多好。”

我听到了悠悠扬扬的口琴声。是青海民歌《花儿与少年》。

“三太太吹的?”

他点了点头,又说:“她用钢琴弹更好听哩!”说罢,侧着耳朵,又专注地听着,沉浸在三姨太的琴声里。最初的尴尬过后,此时,他已经无所谓了。

我这才明白,马成义如痴如醉地坐在这里,是在暗中“偷听”三姨太的琴声呢。我没有想到,平时看似阴郁、看似冷峻的马旅长还有这么细腻的感情。

我是悄悄离开他的。

我离开他的时候,他没有发觉。

路上我在想,如果那琴声是从别人口中吹出来的,马成义还会不会这样痴迷?我还想,艳丽如花、冰冷如雪的三姨太韩江雪知道自己的丈夫只能在暗中“偷听”自己的琴声吗?我又想,即使她知道了,可以改变他们这种貌合神离的现状吗?

我进一步又想,既然他们是这种状况,韩江雪又为什么要在我们出征之际,一身戎装赶来找她的丈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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