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踏着月光的行板(3)

第三地晚餐 作者:迟子建


有时看王锐太辛苦,林秀珊就主动在固定的约会日期中去哈尔滨。他们会在工棚附近找家私人旅馆,美美过上一夜。林秀珊的旅行包里,除了装着牙具之外,还要装上闹钟和一条花床单。私人旅馆的床单总是污渍斑斑,睡在这样的床上,就有掉进了臭水沟的污浊感,所以林秀珊花三十多元钱买了两米斜纹布的花布做床单。这床单碧绿的底,上面印满了大朵大朵的向日葵。躺在上面,就有置身花丛的感觉,暖洋洋的,似乎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他们每次进了旅馆的第一件事就是闩门,然后铺床单。王锐一俟床单铺好,就迫不及待地熄了灯。他们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脱衣服,这声音总让林秀珊联想到老鼠夜间在碗柜上偷吃东西的声响。通常都是王锐脱得快,他赤条条地钻进被子里后,对林秀珊说的话总是那句“快点——”,林秀珊常常是越想快越出乱子,不是裤子的拉锁被拉错了位,生生地卡住了;就是衣领的挂钩把头发缠住了;再不就是摸黑解鞋带时,把鞋带弄成了死结,鞋子就像癞皮狗一样咬着她的脚腕不松口。几次尴尬之后,林秀珊再和王锐相会时就尽量穿那些好脱的衣服,衬衣不带领钩和袖扣,裤子是那种宽松的不带拉链的,鞋子是一退即下的不系带的船形鞋。这样林秀珊能尽快地投入王锐的怀抱。他们脱衣服时,就像不太会剐鱼的人把剥下的鳞片弄得四处皆是。在闹钟响起来的一瞬,他们打开灯来,往往会发现袜子飞上了暖水瓶,本该是成双的鞋子,一只在门口,一只却荡进了床底。有一次,她的胸罩竟然落进了洗脸盆里,那里存着半盆漂浮着死苍蝇和烟蒂的脏水,弄得她以后再戴这胸罩时总要蹙蹙眉,好像这胸罩曾是美少女,而今沦落风尘,总让她觉得别扭。

他们也有扫兴的相会。比如林秀珊有一回满怀温情地去哈尔滨,火车刚开不久,只觉得身下一热,她暗自叫了一声“不好”,去厕所一看,果然见身下飘荡出红丝带一样的鲜血。本该一周后才来的月经,偏偏提前到了,这不速之客自然让她心生懊恼。这样的客人来了也就来了,你是打发不掉的。林秀珊委屈极了,她一见到王锐,泪水就扑簌簌落了下来。王锐以为老家下三营子的家人出了事,吓得嘴唇都青了,在问清原委,长吁一口气后,他也不由叹口气说:“我就把你当成商店玻璃橱窗里的模特,看看不也好么?”林秀珊破涕为笑,嗔怪他:“你让我待在玻璃橱窗里,这不是想闷死我么?”王锐说:“我要有闷死你的意思,就让我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他这赌咒本来是表忠心的,岂料说到了林秀珊最担忧的地方,她一旦在电视上看到建筑工人出事故的报道,就要为王锐担惊受怕多日。不是梦见他从高楼上坠下来了,就是梦见他砌墙时把自己砌在其中了,墙成了丈夫的坟墓。所以他们每次通电话的结尾或是相聚后告别时,林秀珊总要叮嘱王锐:“干活时小心点啊,留神着脚下,别踩空了。也别忘了注意头顶,谁要是抛个砖头下来,你可得躲着点啊。”林秀珊为此爱幻想,要是王锐生着一双翅膀多好啊,他要是不慎从脚手架掉下来,落地后会安然无恙,就像老鹰从高空俯冲而下后,会稳稳实实地站在地上一样;王锐的脑壳要是钢铁铸就的就好了,这样砖头瓦砾落在头顶时,也奈何不了他。每当她听说谁出了车祸时,她就想人要是钢浇铁铸的就好了,要不汽车是肉做成的就好了。肉撞不死人。可她明白汽车不能用肉造成,而人与人的肉体交欢不可能生出含有钢铁成分的人来。后来王锐与林秀珊约会前,在电话末尾总要小心而羞涩地问一声:“你身体方便么?”林秀珊有时调皮,就说:“不方便。”但她随之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使王锐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明白她这是开玩笑。林秀珊的笑声中,总是夹杂着人语或者汽车疾驰而过的声音,这使王锐觉得妻子的笑声很可怜,好像妻子的笑声是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嘈杂的人语和车声是一把把无形的尖刀,削减了它身上许多的甜味和水分,令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为此很羡慕那些拥有手机的人,他们随时随地可以拨打电话。如果他和林秀珊都拥有手机,那么夜阑人静时,他们会说上几句温存的悄悄话。可他们知道,养一部手机,赶上他们养儿子的费用了。他们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在下三营子,由林秀珊的娘家人带着,王锐和林秀珊每次拿到工钱时,都觉得儿子的脚踝从沙土中拔出了一截,他们立志要攒下一笔钱来,将来把儿子接到城里来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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