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鱼嘴开口 (7)

长江边的古镇 作者:王以培


“好可惜。”我说,“这两天我在鱼嘴各个书店、邮局找不到一张鱼嘴的明信片,也买不到一本关于鱼嘴的简介。古人的题词被打掉,麻雀蹬、后山石也被毁了。听老人说,这里从前还有张王庙、岳王庙、禹王庙,也都被拆了。像你这样祖传的手艺也不再传给孩子,而孩子们好好读书,只是为了离开鱼嘴,奔自己的前途。家都毁了,前途又在哪里?”

我正侃侃而谈,成钢忽然说:“不过该丢的还是要丢,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留着也没什么好处。”

我一时无话可说。

冬夜山灰水冷,整个鱼嘴静悄悄的。月亮悬在黑屋檐上,像一盏苍白的灯笼——是成钢的父亲在墓中做成?

是夜,我梦见曾亲眼见过的社会主义大厦,在东柏林,那幢横亘夜色、气势磅礴的大楼,尽管单调、简朴,方方正正,但其中的生活光辉灿烂。楼前矗立着建设者的铜像:少女抱着大鱼;孩子枕着麦穗;青年手握镰刀、铁锤,人人幸福,个个健壮。可同样一个时代却在另一些人心中留下惨痛的记忆。在一本英文画册中,我看见东德人民生活的另一面:一个老人的窗口被封上铁丝网;一个青年因越境中弹身亡;茫茫风雪中,前去西德探亲的人们排着望不到头的长队……历史真的像电影一样,落在不同的导演手里,可以剪接出全然不同的版本。究竟谁更真实?而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满城白衬衫、蓝裤子的时代,永远是幸福的时日。

假如舍弃故园,真能为子孙换来更好的明天,我们情愿抛弃过去,让更多的劳动者享受他们应得的阳光、饮食和自由的空气。可归根到底,不是新旧之间的矛盾,而是有人献血,有人吸血;献血者鲜血屡屡白流,吸血者从来贪得无厌。而若是我追忆社会主义,那该是一片公正、明朗的家园。

天不亮就被成群的鸭子“呱呱”叫醒——今天是1月4号。鱼嘴逢1、4、7赶集。推窗一看,街上行人一下多了几十倍,瞧这个集市——

斜坡上几辆东风卡车与长途客车相对,互不相让;人群大呼小叫,背着背篼,挑着担子。集市占满古镇新区,大街小巷。我走进人群,蹲下来仔细挑选,买两盒蚌壳油、一盒百雀羚,一个带红花的搪瓷茶缸,一把鱼形的水果刀,几双棉鞋寄给家人和朋友。邮局人更多,许多农民拿着身份证取钱、汇钱,写字很吃力。

卖橘树的小伙子举着硕果累累的橘树彩照在人群中大声宣讲,一束束橘树苗躺在地上,绿叶整整齐齐,像是梳理过一样,细长的根须裹着新泥。 真想买几棵,但不知种在哪里。

买了几束腊梅去送给美洁,为了“美丽的春天”。举着腊梅枝走在老街的人群里,与提着花灯和纸兔子的孩子们擦肩而过。

来到花圈店没有见到美洁,只见到美洁的父亲段成钢。昨天他去重庆进货,今天回来就像换了个人——他正在和一位农妇谈生意,看着我举着腊梅走过来好像不认识一样。那位农妇买了厚厚一叠纸钱搁在身后的背篼里,她说要把这些钱都寄给她刚刚去世的丈夫。而我呢,只有放下腊梅悄悄离开。

走在赶场的人群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打扰了成钢平静的生活,不如就此消失。尽管这一切细想都能理解,但对我来说还是来得有些突然,一时难以承受,于是我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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