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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李安 我的变与常(6)

画在人心的苦闷上:李宗陶艺术访谈录 作者:李宗陶


问:期待11月新片上映吧。回到刚刚的一个话题,您说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更相信电影的世界,胜过真实的世界,为什么?

李安:我是比较明显的,可是我觉得每个人其实都这样。电影里的黄飞鸿跟历史上真的黄飞鸿是两回事,哪个比较真切呢?想来想去,是我们想让黄飞鸿那样。一辩证下来,真假虚实就很耐人寻味。在真实人生里面有很多东西是不能相信的,它很复杂,一直在变。反省国家也好,人生也好,它其实是虚幻的,不可靠、不可信的,我们常常会被骗。可是在文学、艺术上创造出来的角色,如白娘子、贾宝玉,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不会变,让你可以相信。一部电影深入人心、脍炙人口以后,它基本是不会变的、可以信任的,它的美感是绝对的,它在我们心里的投射也不是虚幻的,那是一个绝对的东西,很多人都会被它吸引。

问:被恒常吸引。我们都看出来了,您是一个适合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的人。我也相信人群里,世世代代总有这样一种人,对纯粹和绝对的需求比较高,以确保产生真正高级的艺术。我好奇的是,在您的那个世界里,您用什么思维?图像、声音、气味?还是别的什么?

李安:这个要讲吗?很抽象的。

问:这个有意思啊,您从来没讲过。

李安:是我自己幻想的,跟拍电影不太一样。有时候发呆就是发呆,不然怎么叫发呆呢。发呆有时候是没有具象的,我也不晓得脑筋里是怎么样,很难形容。但拍电影是很具象的东西,你今天找一个女演员演绝世美女,要怎么做,怎么样把她的魅力发出来,用她的形象刺激大家的想象力,上妆、造型、打光,一步一步都是很具象的,必须把你想的那个东西掰开,上手去做,不然就成了眼高手低。电影就是着色相,常常着了色相就不够高妙了,落到实地就没玄虚了,怎么做也达不到你想要的程度。在摸索的过程中,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出来,有时候到最后还是搞不通,有时候通了一半,又回到熟悉的情感和思路里来,可是每一次总跟上一次又不一样了。失望、沮丧是经常会有的。

问:您开始构思一部电影,会不会是从脑子里的一个画面、一个核开始,像写小说那样?

李安:常常这样。比如《卧虎藏龙》小说结尾,玉娇龙从山崖跳下去,用轻功飘下去,在云里面消失了,我看到这里就想拍这个电影,怎么拍我不晓得。比如《冰风暴》里有一个场景,小男孩被电到以后在结冰的路面滑下去(触电死了),就让我想拍一个电影。比如《断背山》,杰克最后爆发:“我们剩下的只有断背山?这是扯淡!”很存在主义的一句话,这句话让我想拍那个电影。常常就是一个点、一种情绪、一种奇怪的没有办法形容的感触,让我想去拍一部电影,这倒是真的,当然过程中又会有新的激发、新的想象、新的点子陆续冒出来。像Billy Lynn,小说里那个半场秀跟打仗不是在一起的,我看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想法,这两个东西如果拍在一起,对比会非常强,有冲击性,其他的我不管,先把这两段编起来就是了,这是我为什么想拍那部电影。

问:您在哲学上是不是下过功夫?萨特的存在主义,还有德里达的解构?

李安:我20岁左右的时候,有一阵子对哲学特别感兴趣,但只能说是入门程度的西方哲学、中国哲学。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相比,不算那么严谨。过了25岁我就不是很感兴趣了,我觉得哲学只是一种思想训练、头脑体操,脑子里有那么一个结构就可以了,我对艺术本身更有兴趣来表达。过了30岁对宗教这种哲学也挺有兴趣,接触之后也只是脑子里想一想罢了,因为电影还是要在色相里面做文章,表现人间的情感、美感、喜怒哀乐。对我来讲,艺术的创作比较有意思一点。哲学就是一个阶段,但想过之后还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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