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现代中国最苦痛的灵魂——论鲁迅的内心世界(4)

所罗门的瓶子 作者:王晓明


最明显的例证,就是他对于人民的看法。当谈到大众的时候,似乎有两个鲁迅。一个是不无骄傲,认为“我们生于大陆……历史上满是血痕,却竟支撑以至今日,其实是伟大的”。并且引用报载北平居民支援游行学生的消息,有力地反问道:“谁说中国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诓骗压迫到现在,还明白如此。”对鲁迅来说,“人民”大概是最重要的认识对象了,他不会仅仅凭直接的印象就下判断,他势必要反复审视,要考虑到许多感性以外的因素。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他决不会愿意否定大多数人的历史价值,他奋斗的目标正是为了唤醒人民,倘若否定他们,也就否定了自己。所以,只要能够抑制住悲愤的情绪,他就会以各种方式从整体上去肯定人民,那些为之辩护的话,正是他必然要说的。但还有另一个鲁迅,他满面怒容,竟认为“大约国民如此,是决不会有好的政府的”。即使到了晚年,无论是挖苦中国人“每看见不寻常的事件或华丽的女人……下巴总要慢慢挂下,将嘴张了开来”, 还是拿街头玩把戏的情形来比喻民众的甘当看客;也无论回忆绍兴“堕民”的“出钱去买做奴才的权利”,还是由浙江农民的迎神惨剧而感慨他们“依然是旧日的迷信,旧日的讹传,在拼命的救死和逃死中自速其死”,都使人明显感觉到,那种对病态人心的心理直感仍然强烈震撼着他的灵魂,他好像仍然从“愚民的专制”的角度去理解世事,仍然把病态的精神现象看得很重。就人的认识动机而言,他对一样事物的理解最终应该趋向统一,可鲁迅对“人民”的认识却似乎相反,他越是仔细考虑,分歧反而越大。随着对自己历史使命的自觉日益明确,他那种从整体上肯定人民的愿望也日益强烈。但他又无法摆脱种种关于“愚民的专制”的阴暗思路,这个令人战栗的提法并不是一种高度概括的逻辑结论,而是一种心理感受的牢固的凝聚,它的根基主要并不在鲁迅对感觉材料的逻辑整理,而在于社会很早就强加给他,以后又不断强化的那种独特的感受习惯。所以,它完全能够抵抗住理性愿望对它的压制力量,支撑那压力的仅仅是个人的理智,而在它背后,却站着全部黑暗的社会现象,以及它们过去和现在对鲁迅心理的全部影响。

正是这种心理感受和逻辑判断之间力量上的不平衡,决定了鲁迅晚年在理解“国民性”问题上的复杂变化。他早年似乎是把人民的不觉悟主要理解为一种精神上的麻木,还到历史中去寻找原因,用长期为奴造成的奴隶意识,用老百姓对于一等奴隶地位的羡慕来解释这种麻木。他那“做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王道和霸道相交替的历史观,更在他头脑中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但是到一九三四年,他的说法完全不同了:“其实中国是彻底的未曾有过王道”,“人民之所讴歌,就为了霸道的减轻,或者不更加重的缘故”。所谓霸道,就是用暴力强迫人民当奴隶。鲁迅把中国的漫长历史全部归结为霸道,说明他不再相信精神奴役的成功,不再仅仅用麻木之类的奴隶意识去解释人民的命运;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把“国民性”扭曲成现在这样的根本原因并不是精神性的,而是物质性的,是历代统治者的暴力高压。每个时代都对人们的认识倾向具有一种特殊的制约作用,鲁迅的时代也不例外。从二十年代起,他经历了多次血腥的惨案;到上海以后,又时时闻知国民党特务绑架暗杀的凶讯,他不可能不意识到暴力在黑暗专制中的巨大作用。他爱读各种“野史”,其中对历史上那些屠戮和酷刑的详细记载,又反过来印证了现实对他的刺激。那正是一个迫使人把注意力转向物质状况的时代,鲁迅对于王道的否定,就正是顺应了时代的这种制约,他在这一方面,并没有走在许多同时代人的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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