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血亲(2)

作者:李爽


原来,他们天天被儿媳妇和三个孙子欺负;嫌姥姥疯,嫌他们吃得太多,往姥姥饭碗里吐吐沫。姥爷理辩着反抗,结果孙子把爷爷奶奶捆起来打,拿菜刀对着他们俩的脖子晃来晃去。姥爷瘫了。姥爷一瘫,姥姥倒奇迹般地突然清醒过来。后来,姥姥在那间小屋儿里自己伺候着姥爷。与对面大舅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却如同陌生的路人,只有大舅见了爹妈偷偷点下头。

人真是最怪的物种,相信面相。我姥爷长了一副世上最福分的面相,却命如纸薄。

后来我常常去看他们,小屋儿里除了两张床,也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姥爷瘫在床上叨叨,天南地北他什么都懂,因为我爱听,他就兴奋地滔滔不绝地讲给一个小观众,他讲过去的事情,讲老北京的生活,讲天文、历史,绘声绘色,我最爱听他讲什么是真古董,什么是假的。“爽子,玉器要用舌头尝……琥珀要用干净的手掌恭恭敬敬地轻揉,它高兴了会发出暗暗的香味儿。”

“琥珀懂什么?”

“太懂了,它们经历过万万年天地的洗礼呀!”

“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反抗。”

“哎呀,爽子,你们这一辈人本来就没吃过没见过的,还赶上个‘文化大革命’,抄家时,字画儿在院儿里烧了好几个小时,火里有一块好的琥珀……”他的话好像被痰噎住。

“琥珀说话了?”我急问。

“比说话强多了,它发出的香味满院子都能闻到!”姥爷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黯淡于痛苦的记忆中。

“火里还有什么好东西?”

“嘿!好东西多了去了!”

“值钱吗?”

“海了去了!有郑板桥的、张大千的、吴昌硕的,连康熙、乾隆、慈禧的字画儿,加上唐伯虎,一把火……我想下辈子当穷光蛋吧,没啥惦着的—省心。”闭上眼睛他歇了。一个念头闯来,他已经没劲儿再活了。

不久,姥爷濒死,捯气儿的声音好吓人,脸色灰黄,腿特别瘦,眼珠子黄绿黄绿的快速地翻了几下。两只手显得特别大,胳膊也特别长。姥姥就坐在床头儿,我坐在一个小板凳儿上,姥爷的大女儿是医生,说:“不行了,不行了,爸爸不行了。”屋子太小,站外头的人轮流过去看看他。

姥爷的四个孩子都是按基督教起的名字,大儿子叫天恩,二儿子叫天民,大女儿叫天琛,我母亲叫天玫,所有的孙子辈儿都是按圣经里的名字排队,彼得、大卫、保罗,等等。

大儿子天恩突然进来了,喊:“爸爸,爸爸我对不起你!”我猜姥爷已经听不见什么了。我一直很恨这家人,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大舅叫唤、祈求原谅的那一刻,我原谅了他。那之后我埋怨过自己,“干吗那么没立场!”没办法,人有深处的情感立场,不由自主,比外界后天的教育更能主宰人的行为,那是人与生俱来的,拦也拦不住的爱,或人称“慧根”的东西。

我摸着老头儿的手,摸的时候特舒服,像小绒布儿,温凉温凉的,看着上面那些老人斑,我一点都不悲伤,一种莫名其妙为他庆幸的感觉,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想—那是庆幸他获得了解脱吧。

当时没有一个儿女哭泣,在院子里呆站着。当医生的大女儿宣布:“爸爸走了。”姥姥把脸捂上了,她在流泪,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坚强的老太太哭泣。那也是我第一次向生命提问—人间有没有几十年的夫妻是为了爱而生活在一起的?

他们俩五十多年的夫妻,早已没有男女的爱情,姥姥年轻时常常挨丈夫打。我想姥姥的泪水里一定还有更多当女人的苦涩。

后来姥姥一直住在这小屋儿里,已经七十多岁了。没有人给她做饭,洗衣服,与对门的亲人各过各的。她曾经这样说:“爽子,除了可以独立的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会因为美貌而被男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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