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大唐鬼才:李贺传 作者:孟红梅 著


楔子

先从一只虎说起吧。

这是一只唐朝的虎,不知何故闯进了长安城,也闯进了历史。

无法判断这是一只正面形象的虎,还是一只反面形象的虎,既然史册有名,那就值得说道说道。

一、虎入家庙

秋天的南山,空气中弥漫着成熟花椒的气味。南山虎的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辛香。它并不喜欢这种气味,但它却没办法拒绝。因为在它的洞口,有棵不知年岁的老花椒树,枝繁叶茂,尖刺如铁。每到秋季,熟透的红色椒果挤满了枝丫,抱团成串,鲜艳无比,以致南山虎总以为春天来了。因为在它的感知中,似乎只有春天的树才能开出如此硕大鲜红的花朵。

尽管果艳如花,南山虎依然对花椒树没有好感,它不止百次地思谋着要把这棵树清除。但作为一只老虎,它是不会使用砍刀的。而口中的利齿只能咬断猎物的喉管,却对那些长满尖刺的极具韧性的枝条没有用武之地。尝试几次后,南山虎只得选择了放弃和适应:与邻为善,与树为友。

后来,南山虎渐渐年迈,毛色也由当初的焦黄变为乳白,成了南山白虎。像人,到了一定年龄,头发胡须都要失去颜色。

进入暮年的南山白虎,失落而孤独。它常常蜷卧在花椒树下,在浓郁的椒香中打盹。它已经喜欢上了这种香气,并依赖上了它。与此同时,生活在长安城的人们却喜欢上了胡椒,一种和花椒形相近、味相似的植物。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莫不以拥有大量的胡椒为荣、为乐、为生活的保障。一个时期内,胡椒成了财富的代名词,黄金白银反被人们冷落。朝野上下,涌动着狂热的胡椒潮。但大唐帝国并不出产胡椒,胡椒来自遥远的西域,专贡帝王将相家。普通百姓是没有资格享受胡椒的。无奈只有把目光投向土生土长的花椒,聊以满足些生活和心理的需求。

南山白虎自然不谙人间世事,只求守着那棵花椒树慢慢变老。直到有一天,它的清梦被打破。一伙不知来自何方的强人,手执刀枪棍棒,将它围了起来。生死存亡关头,南山白虎用尽最后的威力奋力一搏,怒目圆睁,仰天长啸。这一叫,地动山摇,阴风骤起。那伙强人自知不是对手,仓皇而逃。顾忌自身老迈,体力不支,南山白虎也不恋战,且啸且退到山冈那边。那伙强人也不追赶。待南山白虎走远,便迫不及待攀枝折条,刀砍斧斫起花椒树来。南山白虎似有所悟,原来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花椒树,而不是它这只老迈无用的老虎。

南山白虎情绪稍安,觅一背风向阳山坳暂为栖身。

数日后,强人们满载而归,山野恢复平静,南山白虎重返老巢。眼前的景象让它悲伤。花椒树枝叶凌乱,东倒西歪。满树的椒果已不见,显然是被那伙强人尽数捋去。南山白虎伤感地摇摇头,流下两行混浊的泪水,别无选择地蜷卧在花椒树下。那一夜,它彻夜未眠,没有了花椒那熟悉温暖的气息,它明显地感到了秋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南山白虎最后看了几眼它的老巢和花椒树,一步三回头地下山去了。它要寻找那熟悉的味道,它要在那神奇的气息中终老。

循着绵延清晰的椒香,南山白虎一路走、一路嗅,最后竟来到了一座巍峨壮观的城楼下。此时的南山白虎,由于一路遭受人类的注视、指点,已稍稍沾染了些人性,不仅学会了人类的低眉敛目、恭谦礼让,还能听懂几句人语,识得几个汉字。这为它一路畅通无阻,并顺利进入长安城提供了有力保障。

长安城繁华依旧。但这不过是表象。“安史之乱”已给这个超级帝国带来致命打击。然伤在深处,腐在根部,不假以时日,还是难以看出。刚刚过去的叛乱,似乎没有在人们的心中留下印象,上自皇帝,下至庶民,所有人似乎都患了健忘症,兀自沉醉在繁荣昌盛的假象中,不愿醒来。其人自欺,也欺骗着他人,更欺骗着这只不食人间烟火的南山白虎。它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中。

经过朱雀大街,南山白虎看见一支来自新罗的使团。白衣玉饰,贡品琳琅。贡品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只长羽白鸟和两个发辫及腰的长裙丽姬。她们都被刻意地装扮过,华美的佩饰,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刺眼炫目的白光。南山白虎感到新鲜而亲近,悄悄地跟在这支白色队伍后,沐浴着无数诧异惊叹的目光,低头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座无与伦比的辉煌宫殿前。这就是大明宫了。南山白虎抬头望去,金碧辉煌的楼宇接天蔽日,雄伟壮丽。白鸟和白衣丽姬被安排在使团抢眼的位置,等候在含元殿前的鞠球场上,接受着中使的检阅、挑选,然后被进献到皇帝陛下面前,供他消遣赏玩。

首先接纳的是两只奇异的白鸟,当它们被侍者抓着腿脚,顶在肩上往里走时,无不惊恐地睁圆了红宝石似的眼,发出凄厉绝望的悲鸣。南山白虎心里一惊,赶紧掉头,离开了鞠球场。人们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些稀奇的贡物上,兴致高涨,品头论足,根本没有在意一头白虎的出现、消失。

来到一个幽雅僻静、豪宅林立的里坊,南山白虎停下脚步四下张望。花椒的香气再次飘起,一阵强过一阵,牵引着它信步向街巷深处走去。路过一处冷清肃穆的所在,南山白虎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望着那似曾相识的建筑,心底涌起莫名的暖意。这难道就是我的归宿之地?南山白虎揣测着,踌躇着,不知不觉竟进到了院里。高挑气派的廊檐下,阴气森森,凉意飕飕,一扫之前穿街过市的惊惧、燥热与疲惫,它再也坚持不住,随便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卧,困倦而安适地闭上了眼。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有史可查了。先是五代后晋史官刘昫编《唐书》时,记载了这件事:“(大历)四年九月己卯,虎入京城长寿坊元载私庙,将军周皓格杀之。”其后,宋人欧阳修、宋祁再修《唐书》时又做了补充和删改:“大历四年八月己卯,虎入京师长寿坊元载家庙,射杀之。”很明显,两部《唐书》记载的是同一事件,只不过是时间略有不同,杀虎的方式有所区别。前者相对详细,是将军周皓将虎杀死,并且是经过一番格斗;后者则说虎是被射杀的,具体是谁放的箭,并未提及。不过,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虎入元载家庙被杀这件事是存在的。

史家的笔法总是显得有些骨感。但惜墨如金的背后,却为历史营造了开阔丰盈的空间。一千多年过去了,我们无法知道虎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何以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进了长安城,入了元载家庙;也无法知道史家记载这件颇有玄幻色彩事件的真实目的和用意。但正是这段简练得不能再简练的文字,把我们引领到了猛虎横行的中唐。

二、“虎”官“虎”宦

南山白虎因入元载家庙而招致杀身之祸,在它生命画上句号的同时,长安城流言四起。传得最多的莫过虎乃当朝宰相元载真身。真身显现,离死不远。

风闻流言,元载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以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诛杀几个信口开河、造谣生事之徒,当非难事。但纵有千只手,难捂众人口。流言所谓流言,传者何止千万。即使皇帝,也难堵万众之口,何况他不过是一朝宰相。

想到此,元载的情绪渐渐平复,但疑惑惶恐随之而来。虎入长安,放着那么多的家庙不进,偏偏就进了元氏家庙,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难道真如流言所传,我的真身是只虎?难道上天对我所做的一切已看不下去?

元载陷入沉思。

曾经,他也是谈虎色变,见虎就逃,虎口讨生的弱肉动物,生活在丛林食物链的最底层。直到那一年,他遇见了唐肃宗李亨嬖臣李辅国并投靠了他,命运才开始发生嬗变。当时的李辅国“权倾海内,举无违者”,而元载又“性敏悟、善应对”。在李辅国的赏识栽培下,元载混迹官场,一天天地飞黄腾达起来。精明加无耻,最后竟让他登上了宰相之位。

如果说发迹前的元载是只小兔子、小山羊,那么发迹后的他便毋庸置疑地是只老虎了。贪婪冷血,凶戾狠毒,专横跋扈,倒行逆施,把一只恶虎应有的品质演绎得淋漓尽致。

对此,李辅国十分不快。不是忧国忧民,而是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元载的威胁。他要先下手为强,趁元载羽翼未丰,利用自己对他知根知底的便利,打击控制他,使他永远只能甘居自己之后。

李辅国的险恶用心,元载看得很清,这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没有丝毫的安全感。他要寻找机会,除掉这只拦路虎。于是,渐渐地,李辅国失宠了,失势了。

久雨初晴,空气稀薄透明。秋风中,金黄的银杏叶落了一地。白发苍苍、佝背偻腰的李辅国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来到了兴庆宫。勤政楼还在,只是破败了许多。李辅国悲凉地叹口气,望着那油漆斑驳的雕梁画栋出神……

二十年前,他还是玄宗皇帝李隆基近侍高力士手下的太监。但他不甘久居人下,趁着“安史之乱”玄宗西逃之际,将时为太子的李亨推上了帝位,是为肃宗。他也就成了肃宗身边的高力士。并因功改名李辅国,擢太子家令、判元帅府行军司马,掌握了兵权,天下大事也几乎全决于他。朝臣所奏之事,往往先由李辅国过目才能转呈给肃宗。一时间,天下成了李辅国的天下,天子倒成了“李辅国”。

李辅国很是享受这种局面。为了让自己更像天子,把朝臣牢牢控制,他专门成立了“特务机构”,安插数十名心腹亲信明里暗里监督官员。一时间,宦官李辅国成了朝政的实际“操盘手”。

风越来越大,李辅国想到勤政楼的廊檐下避避。手抚满是沧桑的栏杆,李辅国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玄宗皇帝已成了太上皇,还住在兴庆宫。那天,也是久雨初晴,受新任的肃宗之命,李辅国带兵强行将太上皇迁到太极宫。看到李辅国带领的那些执刀卫士,太上皇受惊吓从马上几次跌落。至今想起,李辅国还心酸难禁。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会向太上皇请罪,恳求太上皇能体谅他的苦衷。他并非恶人,不过执行新主肃宗之命而已。如今,肃宗也已仙去,他所拥立的代宗李豫也已继位多年。代宗登基,李辅国依然执掌实权。这么多年来,代宗对他言听计从,封他为司空兼中书令,一切军政国事皆托付于他。和肃宗相比,李辅国觉得代宗更温顺听话,更像个羽翼未丰祈求他保护的幼雏。这让他心里更觉安全踏实。然而,代宗最终还是过河拆桥抛弃了他,罢免了他,将他驱逐出朝廷。而这一切,与元载不无关系。李辅国心知肚明,但已不是元载的对手,只得一步一回头,凄惨地离开了大明宫。秋风中,来到兴庆宫,勤政楼下和自己作最后的告别。几天后,便有盗贼光顾了李辅国被抄得一干二净的家。也许是无物可盗,便顺手盗取了他的性命。

李辅国被“盗杀”,元载也去除了一块心病。接着,他把血盆大口对准了另一只拦路虎——宦官鱼朝恩。其实,李辅国被杀,鱼朝恩也是一个受益者,代宗把对李辅国所有的信赖倚重全部转移给了鱼朝恩。自然,鱼朝恩也继承沿袭了李辅国的做派,再加上在肃宗晏驾后,他利用手中的兵权为代宗继位发挥了关键作用,代宗对鱼朝恩更是心存感激和忌畏,不得不看鱼朝恩眼色行事,事事听命于这个不是皇帝胜似皇帝的大太监。

代宗可算是个苦命的皇帝,刚摆脱一个李辅国,又落入鱼朝恩手掌,接二连三地遭受宦官的摆布。但翻开唐史,命苦的何止代宗一个?尤其唐中、后期,宦官专权更是愈演愈烈。其中,顺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昭宗都是由宦官拥立。天子家奴,一个时期内竟擅权跋扈到驾凌诸将群臣,妄行生杀废立的地步。大和九年(835),不甘屈辱的唐文宗试图从宦官手中夺回已失去的大权,而结果却是“朝政大权全归北司”。一败涂地的唐文宗只好饮酒求醉,赋诗遣愁,哀叹“受制于家奴”。

元载对代宗李豫吃尽李辅国、鱼朝恩的苦头看得一清二楚。“性敏悟”的他谋划出了个一箭双雕、两全其美的计策来。此时,他这只邪恶之虎摇身一变成了智谋之虎,悄无声息地向鱼朝恩这只“猛虎”发起了进攻。他先是使出拍马溜须、自我作践之能事,获得鱼朝恩好感,进而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找了个机会,面见代宗李豫,私下里陈述己见,以“收买禁军头领,勾结地方实力,调离心腹干将”等手段,架空鱼朝恩,为李豫下令免除鱼朝恩职务排除了干扰,达到了消除异己、成为皇帝心腹的双重目的。

鱼朝恩倒台后,元载顺理成章得到了李豫的重用。但令李豫始料不及的是,元载这只虎比鱼朝恩那只虎更可恶、更可怕。此时的他,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居功自傲,私欲膨胀,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张着血盆大口,横行于朝堂之上。

终于,李豫忍受不下去了。大历十二年(777)三月二十八日,李豫在延英殿召见了任左金吾大将军的舅舅吴凑,命吴凑包围了宰相办公地政事堂,拘捕了元载和另一名元党首领王缙,作恶多端近十年的元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此时,距虎入其家庙已过去七年。也就是说,在他当政之初,上天便派虎来警诫于他,顺便也给李豫提个醒。但谁都没窥破天机,以致落了个龙虎相斗、一死一伤的悲情结局。

元载伏诛后,家产被抄,基本为贪污所得。无数巨额珍贵的财物中,最奇特的莫过于那八百石胡椒了。按现在行情,八百石胡椒大约可卖到三百多万元人民币。但这个价格和元载那个时期比,不知低了多少倍。当时,胡椒基本上是通过丝绸之路,从遥远的西域进口到中国的,价格和黄金不相上下,有“软金子”之称。如果照这样计算,那么八百石胡椒就是百万两黄金了。

不能说虎入元载家庙,是被这八百石胡椒所引,因为花椒和胡椒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植物。尽管形状相近,气味相似,可花椒就是花椒,胡椒就是胡椒,不能混为一谈。但不管怎么说,虎入京师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而元载被斩,这八百石胡椒自是脱不了干系。

三、河朔“虎”患

又到了八九月份。多年前,虎就是在这个季节进的长安城。所以,每到这时,西京的居民们都要格外小心,上街前都要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一番,确认没有异常情况,才敢放心大胆地出门。后来,时间长了,连续许多年未见虎入长安,人们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放弃了戒备,回归到太平盛世状态。懈怠与懒惰乘虚而入,消沉与奢靡与日俱长。朱雀大街上不见了来自异域的白象,而是流行起了堕髻乌唇。

王承宗一身儒士打扮,白幞白衫,俊朗温雅。不携妓,不把酒,只带三五随从,信步走马于长安城的各大里坊间。不为体察民情,也不为寻访名姝,就为寻找一块建造豪宅甲第的风水宝地。这就是人与虎的不同。虎进城,哪怕是只年迈体弱、几无攻击力、不过是想蹭人家屋檐歇息片刻的垂暮之虎,也引起了人类的强烈反应,并最终导致猛虎死于非命;人进城,哪怕其本质比虎强悍残暴百倍,但有那一身儒服罩着,什么事儿都没有。

王承宗是河朔藩镇成德镇节度使王士真的第四子。晚唐杜牧曾作《战论》、《罪言》等,对所在朝代的藩镇进行过描述。按他的说法,当时天下藩镇分为四类:河北诸镇为一类,是割据的中心地带;防遏河北骄藩的中原诸镇为一类,西北边镇及东南诸藩则构成另外两种类型。王承宗所属的成德镇便是杜牧所划分的四类中的第一类:割据的中心地带河朔藩镇。今人在研究唐代藩镇时,总结出河朔藩镇三个最基本的特征。在政治上,藩帅不由中央派遣而由本镇拥立。如魏博、成德、卢龙三镇节度使前后凡五十七人,唐廷所任者仅四人,其余都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或偏裨擅立。在财政上,赋税截留本镇而拒不上贡中央。在军事上,养蓄重兵,专恣一方,并倚之作为与中央分庭抗礼的凭借。大历、建中、贞元、元和、长庆时,唐廷皆与河朔诸镇发生过激烈的战争,无不以唐廷的屈辱失败告终。据《资治通鉴》记载,从广德元年到乾符元年的一百一十余年间,共发生过一百七十一起藩镇动乱,河朔凡六十五起,在四类藩镇中冠于首位,而且反叛事件多发生在河朔。

河朔诸镇中,成德镇无疑是个强镇大藩。首任节度使本名张忠志,唐朝皇帝为笼络人心,安抚一方,特赐张忠志李姓,并为其改名宝臣。能被赐以国姓,是出身微贱的张忠志的无上荣耀。这表明,从他开始,包括他在内,子孙后代都将是皇族血统了。既是一家人,就不能有二心,至少在短时间内,他李宝臣不会做有伤和气、对不起朝廷的事来。

李宝臣兵马使王武俊,位卑而有勇,深得李宝臣信赖器重。为稳固与王武俊的关系,李宝臣将自己的女儿嫁与王武俊之子王士真为妻。

德宗建中二年春,李宝臣卒。其子李惟岳欲袭父位,被德宗拒绝。李惟岳便自为留后,德宗出兵征讨。李惟岳联络魏博、幽州等镇出兵拒命。在此过程中,王武俊、王士真父子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李惟岳并不领情,且对王氏父子起了疑心,唯恐王武俊功高盖主,拥兵自重。这让王武俊甚是心凉。束鹿之战,李惟岳以王武俊为前锋,王武俊心里直犯嘀咕:“如破敌军,则惟岳军势大振,回去后必杀我。”于是,作战便不甚卖力,结果自然是兵败如山倒。李惟岳更加猜忌王武俊。王武俊权衡左右,选择了叛离,与子士真里应外合,擒获了李惟岳,将其缢杀,传送首级于京师。王武俊被朝廷任命为恒冀都团练观察使,正式登上方镇舞台,河北诸镇开始了新一轮的磨合。其中,成德、幽州、义武三镇关系尤为复杂,时好时坏。好时,互相联姻,亲如一家;坏时,脸皮一撕,又打又杀。贞元十一年(795),王武俊六十寿诞,幽州刘济,义武张茂昭、张升璘兄弟前去贺寿。席间,张升璘借酒发泄,辱骂王武俊。王武俊大怒,出兵袭击义丰、安喜、无极等县,掳走万余人。好在张茂昭沉稳知礼,一方面固守城池,一方面遣使厚赠,向王武俊请罪,平息了王家怒气。谁知张茂昭是个城府极深之人,明里向王武俊谢罪,暗地里却勾结幽州刘济攻打成德军。就这样,你打过来、我杀过去,十几年从未消停过。

连年战乱,局势动荡,受伤害的永远是黎民百姓。一方藩镇,一只猛虎,横行在兵连祸结的土地上。

贞元十七年(801),六十七岁的王武俊去世,王士真袭位。在他的精心经营下,成德镇兵力继续壮大,实力进一步加强。为安抚笼络王士真,德宗在给予王士真各种职官、封号的同时,又将虢国公主下嫁给王士真次子王承系,授驸马都尉。为了有效控制王士真,朝廷在下嫁公主的同时,又让王士真的另两个儿子王承迪、王承荣入京为官。

受到多方牵制的王士真,完全被朝廷驯服,对德宗言听计从,恭敬有加。但其长子王承宗就不同了,野心勃勃,不甘为朝廷驱使管辖,常常想擅自袭立。这让已至暮年的王士真十分放心不下,以致请求入朝为同平章事的愿望迟迟不敢实现。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离开成德,王承宗就会接任。那是个有着虎狼之心的人,脾气暴烈,阴险冷血。如果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就很有可能反叛朝廷。那么,他的其他兄弟就要受到连累,甚至他的父亲王士真也难以幸免。

但王承宗并不在乎这些,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雄霸一方,睥睨天下。不过,他还是具有一定政治素质的,也识些时务,不会盲目迷信兵戎相向出政权。他知道,成德节度使这个位置,早晚都是他的。兄长们羁留京城,攀龙附凤,没有心思也没有实力和他争。父亲已花甲暮年,时日不多,且已明显表示出要传位于他。但这些都不足以让王承宗吃下定心丸,因为最终能不能顺利继袭,还得看德宗皇帝的意思。尽管德宗皇帝对王士真颇为倚重,对成德镇高看一眼,一般情况下会尊重王士真的意愿。可谁又敢打包票,世事变幻,人心叵测中,成德镇的位置就一定非你王承宗莫属?想到这里,王承宗心里又有些没底,就趁着朝廷鼓励边将节度入朝的时机,来到京城,购置宅第,以实际行动向德宗表明随父归朝的心迹,打消德宗顾虑,赢得他的好感,为顺利登上成德节度使宝座扫平道路。

已是成德镇副大使的王承宗是从城东春明门进的长安城。

早在祖父王武俊归顺朝廷之初,为向朝廷表示诚意,便在长安城偏南部的道德坊选了块地,建起了家庙。庙在京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率家归国。可王承宗并不看好道德坊,认为有些偏居一隅,且面积狭窄,离皇城、大明宫,甚至兴庆宫都有些远,不便于交际来往,也建不下高宅阔第,显示不出成德镇的气派与实力。

在当时,王承宗的这种观念十分普遍。节度使在京城营建的宅第既是财富的体现,又是势力、身份的象征。同时,又可作为攀附权贵、聚敛财富的“根据地”。京城的房价因此被推高,不仅普通百姓,就连任国子博士的韩愈都买不起房,一家老少三十来口,蜗居在租来的几间民房内。

穿行在横平竖直的天街,品评着鳞次栉比的楼宇,来自藩镇、年轻气盛、威势如虎的王承宗不得不为帝都的气势所慑服。“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王承宗很少染指诗文,但白居易这两句诗,让他在走马观花长安城后,对文人诗人改变了看法。

来到大宁坊,王承宗被这里宽阔的地面和周边独一无二的环境优势所吸引。大宁坊位于整个长安城的东北部。西与皇城一坊之隔,北边就是大明宫和十六王宅,东南角紧毗兴庆宫,皇宫围绕,王气笼罩。美中不足的是,此坊已建有宅院、园林,气派之大,规模之高,仅次皇家。王承宗绕着这处不知谁家的宅院走了一遭,从坊头到坊尾,几乎被它占满。他不禁有些沮丧,坊间所剩土地,盖栋别墅小楼尚可,要想铺排尽兴来建,已无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此处宅院买下,重新修整、装饰,改庭换楣,成为王家宅邸。

王承宗兴冲冲派人前去打探,不惜重金,志在必得。然而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原来这处宅院的故主不是他人,正是十几年前虎入其家庙的元载。元载被诛,家财被抄,大宁坊及安仁坊的两处豪宅被分配给其他官员居住,东都洛阳的一处园林被没官改作皇家园林。鲸吞虎咽,贪得无厌,不仅搭进一条性命,落得万世恶名,最终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从大宁坊出来,王承宗失落地往回走,路过春明门内的道政坊,金发碧眼的胡姬迎了上来,手里端着一杯瑰红色的葡萄美酒。美人如酒,酒如美人,王承宗无法拒绝美人美酒,醉倒美人怀的同时,也看上了道政坊这块充满异域风情的地方。两年后,一座颇具大明宫风格的高宅甲第在道政坊拔地而起。飞檐入云,气势恢宏,与大宁坊元载故居遥相峙望,平分秋色。

王承宗还是很有眼光的。当年,安禄山即是在道政坊建的第一所宅第。他看上道政坊,完全是因为道政坊紧邻兴庆宫。而兴庆宫又是玄宗皇帝听政和活动的主要所在。住在道政坊,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随时随地了解皇帝的动向,探听朝廷的信息。事实也正如此。天宝六年(747),安禄山以道政坊的私家宅第为大本营,经常令其将刘骆谷留守京师,探听朝廷指令旨趣,动静皆报之;有时,一些走投安禄山门路的笺表者,骆谷即为代作通之。久而久之,玄宗皇帝便有所察觉。为杜绝安禄山打探内廷之便利,便以恩宠之名,道政坊安宅陋隘之由,另于亲仁坊择宽敞、爽垲之地,盛加修饰,命安禄山搬了进去。“安史之乱”后,朝廷对安禄山道政坊旧宅进行处置,改建为回龙观,并置钟楼。以钟鼓之声言安禄山之罪,并示责惩,警诫后人。

但这钟鼓之声在王承宗身上并未产生任何作用。元和四年(809),其父王士真死,他以副大使为由,擅自继任,代领军务。这为其他藩镇开了个很不好的头。河北三镇,相承各置副大使,纷纷效仿。本来,朝廷要趁着王士真之死,另派他人为成德节度使,改除河北诸镇世袭之弊。然而这种打算,随着王承宗的捷足先登而破灭了。有着中兴君主之称的宪宗皇帝,欲兴师讨伐王承宗。宰相李绛急忙劝阻。在他看来,河北诸镇不遵朝廷声教已久,贸然出兵征伐未必能胜。

宪宗深患之,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在亲信近臣宦官吐突承璀的劝说下,并以吐突承璀为监军,出兵征伐王承宗。王承宗自要抗拒,其他有异心的强藩自要趁机作乱。于是,一个猛虎横行的时代出现了。

四、《猛虎行》

唐朝的诗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素材,不同体裁的《猛虎行》纷纷出“笼”。

最写实、最接近自然状态的莫过于张籍的《猛虎行》了。

张籍十分崇拜杜甫。据冯贽《云仙散录》中记载,他曾把杜甫的诗抄写到纸上烧掉,然后将纸灰拌上蜂蜜,每天晨起吃三匙。一天,张籍的朋友来拜访他,看到张籍正在用蜂蜜拌纸灰,很是不解,就问他缘故。张籍说:“吃了杜甫的诗,我便能写出和杜甫一样的好诗了!”好友哈哈大笑。

不知吃蜜诗的做法是否有效,但张籍作品的现实主义特色,同情底层人民的情怀,一生穷苦潦倒的生活状况,却和杜甫相近。

元和元年(806),张籍调补太常寺太祝,但生活状况并无多大改观,穷困潦倒、抑郁不得志依然是他人生主色调。其间,因患目疾,几近失明,人便称他穷瞎张太祝。但对于猛虎横行的社会现实,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一曲乐府《相和歌辞·猛虎行》写尽虎之特性,道尽国势之忧。

其时,张籍北游河朔,这曲《猛虎行》当作于此时期。当时,他所在的地方山多树多,南山北山,漫山皆树。因为山高林深,山中便藏了许多的狼虫虎豹。尤其是那些猛虎,凭着雄壮的体格、锋利的齿爪、残暴的性情,在山中称王称霸,无所忌惮,一山的麋鹿都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这还不算,它竟然经常大白天在村庄里转悠,抢食人家的牛羊。慑于它的威猛,人们敢怒不敢言,只有等它走远了,才胆战心惊地看着它的行迹唉声叹气。为此,张籍特意写了一首《猛虎行》,浅白通畅,生动形象,把猛虎的凶残本性,揭露得酣畅淋漓,毕露无遗:

南山北山树冥冥,猛虎白日绕村行。

向晚一身当道食,山中麋鹿尽无声。

年年养子在空谷,雌雄上山不相逐。

谷中近窟有山村,长向村家取黄犊。

五陵年少不敢射,空来林下看行迹。

韩愈亦作有《相和歌辞·猛虎行》。把一只虎人格化,从其得意之时写起,细腻地刻画描述了其作恶多端,终致众叛亲离凄惨死去的过程,以此苦心孤诣劝诫世人要与人为善,不要作恶。人恶如虎,恶虎之下场即恶人之下场。

韦庄怕虎。那是一群让人无处可逃的世情之虎。“白额频频夜到门,水边踪迹渐成群。我今避世栖岩穴,岩穴如何又见君。”

从张籍到韩愈再到韦庄,虎在他们笔下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但他们的虎可以生在唐朝,也可生在汉朝,唯李贺笔下之虎,有着明显的唐朝特征。同样一首《猛虎行》,留给历史的不仅是虎的凶猛狰狞,更有那个时代特有的沉重伤痛:

长戈莫舂,强弩莫抨。

乳孙哺子,教得生狞。

举头为城,掉尾为旌。

东海黄公,愁见夜行。

道逢驺虞,牛哀不平。

何用尺刀?壁上雷鸣!

泰山之下,妇人哭声。

官家有程,吏不敢听。

《猛虎行》本为乐府古题,但“长吉此作,与古词无关。”(陈弘治《李长吉歌诗校释》卷四)他以猛虎比拟强藩悍镇,或叙述、或用典,句句写虎,又句句写强藩,较全面地反映出元和时代藩镇割据的种种现象。首六句,揭露当时藩镇,子死父代,擅立旗号,世代相袭,朝廷无奈的现实;中四句,借用善伏虎的黄公愁外出夜行,牛哀为仁兽驺虞鸣不平两则典故,写虎之凶猛、残虐;最后六句是李贺态度的真实表达:重用贤才伏虎、同情被虎残害的人、强烈谴责观望徘徊不敢进军平叛的官军。

此外,熔铸古谣入诗,也是本诗的一大审美特征。其句法、音节、语义、情韵,均摹古谣谚,古朴别致,饶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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