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

太平里的广记 作者:陆春祥 著


卷三

满城风雨

临州人潘大临,写得一手好诗。苏东坡、黄庭坚,都很喜欢他的诗。

但他家贫,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有一句诗流传得很广。

临川的谢无逸写信问他:老潘,近日有什么新作吗?

潘的回信是这样的:

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只是痛恨世俗,弄得我常要为生计所愁。昨日闲卧,听到窗外风雨吹打树林的声音,灵感忽来,立即起床,在墙壁上写下“满城风雨近重阳”。刚写完这一句,收租金的人突然上门,唉,真是败兴。只有这一句寄给你了。

听到这件事的人,都笑老潘迂腐。

贫困出诗人,贫困也打击诗人。他没说上门收的是什么租,有可能是房租,也有可能是田租。他要居住,要生活,当他的收入和他的生活,发生严重的矛盾时,他就只有碰运气了,这不,才来了一句,就断了思路。

诗只一句,却因场景毕现,成为千古名句。后来好多人根据潘诗的意境,纷纷续诗。

比如韩淲写的:

满城风雨近重阳,独上吴山看大江。

老眼昏花忘远近,壮心轩豁任行藏。

从来野色供吟兴,是处秋光合断肠。

今古骚人乃如许,暮潮声卷入苍茫。

比如方岳写的:

满城风雨近重阳,城脚谁家菊自黄?

又是江南离别处,寒烟吹雁不成行。

一律诗一绝句,各有千秋。虽借潘诗起句,却浑然天成,写景和抒情,诗意横生。

有诗也有词。

元朝诗人,倪瓒的《江城子·满城风雨近重阳》,也是佳作:

满城风雨近重阳,湿秋光,暗横塘。萧瑟汀蒲,岸柳送凄凉。亲旧登高前日梦,松菊径,也应荒。堪将何物比愁长?绿泱泱,绕秋江。流到天涯,盘屈九回肠。烟外青萍飞白鸟,归路阻,思微茫。

重阳前后,秋风秋雨,离乡、思乡、悲苦,这些情感的抒发,和潘大临的心情,一起满城风雨,如若在乡野,这种肃杀感更强烈。

汉字就是奇特,每个字都像一个战士,这七个字,组成了一个尖刀班,在愁人的悲秋中,活活杀出一条生路来。

(宋 惠洪《冷斋夜话》卷四《满城风雨近重阳》)

和尚扶贫

云庵住在洞山时,有次去信徒家,路过一片茂密的大森林,稍事休息,听到深谷里流水声中夹杂着哭声。他朝深谷仔细察看——有个人蹲在潭水中间。

云庵让两个跟随的脚夫,下去扶人。他们像猴子那样,背着人,攀壁而上。

背上来一看,是个年轻的瞎女子,年纪十七八岁。

问原因,女子答:我母亲去世了,父亲在远方打工,哥哥家也贫困得很,他把我带到这里,一把将我推下山谷的水潭里。

云庵很同情这瞎女子,难过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他回头对其中的一个脚夫说:你——正好——没有老婆,你将她带回家吧,我会为你们提供资助的,一辈子提供!

那脚夫向云庵拜谢,就将女子背下山。

这个瞎女子,后来生了三个儿子,都在云庵所在的寺庙做杂事。云庵有时外出游方,也每年让人带来衣食,就如他的子侄一样。

在作者惠洪眼里,云庵是一个德行高尚的前辈。

云庵对瞎女子的安排,周到实际。如果没有定心丸,脚夫也不一定答应。在贫困的年代,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可能养活一家老小?如果不是极度贫困,瞎女子的哥哥,断不会将亲妹妹推下悬崖。

云庵是大和尚,有地位,也就有一定的能力,否则,他不会承诺脚夫,一辈子资助。

而有能力帮助别人的人,多的是,为什么云庵会毫不犹豫地做了呢?因为他知道,一件事,一做就是一辈子,是需要一些毅力的。况且,这样的事,几乎没有什么回报。

对一个修行者来说,眼前修和心中修,互相结合,修得实在,心中充实。

云庵德行高尚,一件事,足见他的风格。

(宋 惠洪《冷斋夜话》卷八《云庵活盲女》)

有文化的和尚

1.智觉禅师住在雪窦山的中岩寺,曾经作诗一首: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

我(作者)曾经到过新吴的车轮峰下,凌晨起来,爬上高高的阁楼,窥见残月,听到猿啼,朗诵此句,大笑,栖鸟惊飞。我又曾从朱崖下琼山,渡藤桥,千万峰之间,听到的声音,类似车轮峰听到的一样,但再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字字是愁了。

2.东吴僧人惠诠,癫狂污垢,但诗句清婉。他曾经在西湖边一山寺壁上题诗:“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柴扉夜未掩,片月随行屦。唯闻犬吠声,又入青萝去。”东坡一见,在他的诗后和诗:“唯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夜未寝,草露湿芒屦。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惠诠的诗,随着东坡的名气,也在史上留名了。

3.无可上人的诗:“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

4.西湖僧清顺,怡然清苦,写诗多有佳句。他曾赋《十竹》诗云:“城中寸土如寸金,幽轩种竹只十个。春风慎勿长儿孙,穿我阶前绿苔破。”苏东坡晚年也曾与他游玩,多有酬唱。王安石对他的诗,称赞不绝。

5.东吴僧道潜,是个美男子。他曾从苏州回杭州,经临平,写下一首诗:“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出。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东坡一见如故。

后来,东坡到东徐做太守,道潜去拜访他,住在逍遥堂,士大夫争着去见他。东坡请客结束,和道潜一起,左右都有粉丝跟着。东坡让一妓前来讨诗,道潜拿过笔就写:“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一座大惊,自此,道潜名闻海内。

有文化的和尚,历朝历代,太多了。对有文化的和尚来说,和尚只是他们所选择的一种信仰职业,而内心的追求,似乎除了佛以外,更多的是诗文。

或者说,他们内心的不羁追求,通过诗,表达得更为纯粹,心无旁骛,诗才喷涌,往往也会有好诗出现。

历代的名人,好多与文化僧有交往,有的感情还非常深厚。苏东坡就是其中之一,苏以诗会友,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从和尚处或许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清顺的《十竹》,不仅调皮,更写出了当时杭州城的繁荣,这座城市,数千年前,早就是寸土寸金了。

道潜写的临平,藕花洲,至今成为余杭的著名大道。

中年李叔同,有天突然出家了。也许,在他心中,诗和文已经不足以抚慰他那空旷的心灵,他需要用佛法来填充内心,但这种结合,迅速让他成为行业领袖。

《冷斋夜话》的作者,惠洪,也是见多识广,与不少名诗人,关系也相当不错,他的书中,有十分之七八,都写到了诗。

有文化一定比没有文化好,如果能知行合一,那一定更好。

(宋 惠洪《冷斋夜话》卷六《诵智觉禅师诗》等)

钱如蜜

仲殊和尚,初游吴中,自背着一只罐子,看见有卖糖饼的,就向他讨一文钱,钱到手,就用钱再买卖糖饼人的糖饼,吃了离开。

他曾到某古寺做客,有和尚朋友来看望,就问他们要钱,看望的人互相看了看,很难为情地摊手:身上钱不多,怎么办呢?仲殊笑答:钱如蜜,一滴也甜。

仲殊的两个简单行为,就可以看出他和别人不同的性格。

他也是北宋的词人,与苏轼交情不浅,曾参加进士科考试。年轻时游荡不羁,差点被妻子毒死,后才弃家做和尚。他有个嗜好,就是喜欢甜食,常食蜜以解毒,人又称蜜殊。

一般的乞讨者,如果想吃甜食,索性直接乞讨。问题是,做小买卖的,总希望他的产品能多卖钱,而不是直接用来施舍。仲殊这是在替别人考虑,先讨一文钱,游方僧,吃百家饭,乞讨是他的权利,一文钱,起步价,施舍者给了钱,积了小德,德要日日累进。拿到钱后,迅速买糖,对施舍者来说,哈哈,既做了好事,又生意上门。而仲殊,在日常行为中,保持了一种尊严。

仲殊向朋友讨钱,更是理所当然,他倒没有更多要求,一文也是好的。在他眼里,只有蜜,太喜欢蜜了。

其实,不只是仲殊喜欢钱,普通人都喜欢钱,只是仲殊直说罢了。

钱如蜜,一滴也好。还有更多的题外话,这里不讨论了。

(宋 惠洪《冷斋夜话》卷八《钱如蜜》)

荼毗一个僧

苏东坡夜宿曹溪,读《传灯录》,灯花掉书卷上,烧掉一个“僧”字。看到这样的情景,他立即在窗子的空棂上写了几句诗:山堂夜岑寂,灯下读《传灯》。不觉灯花落,荼毗一个僧。

梵志诗曰: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苏轼的才气,灵光随时乍现。

荼毗,是梵语,就是焚烧,但这里的焚烧,指的是僧人死后的火葬。

如果是读别的书,灯花烧掉一个僧字,也算好诗,但不够奇,奇的是,苏轼读的正是佛教的《传灯录》。唉,僧字烧掉,就如同僧人去世,火葬了。

说到死,还有很多的说法。

城外那些土馒头,就是土坟,你可知道,馒头的馅在哪里呢?就在城里,人人都是馒头馅,人人都要死的。不要嫌这个馒头没滋味噢,馅在城里呢!

由此死,到彼死,实在让人思想连连。

另外,从阅读角度看,苏轼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读书方法,有感而记,随感随记。他的《东坡志林》,就是随手记下的传世产品。

这几年,我也随手记。

2016年6月7日夜十点四十,我正读一本《元代衣食住行》,恰好看到“元朝皇帝贪杯为历代帝王望尘莫及”。看到这里,抬头望夜空,突然听到对面一幢楼里,有间厨房,高压锅嗤嗤响,一直响,半夜三更,不知炖什么,后来猜:今日高考,极可能的是,这家有考生,在炖补脑汤什么的。

(宋 惠洪《冷斋夜话》卷十《读传灯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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