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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诗与智慧

人文素养与中华诗教 作者:邵庆祥 主编


第2章 诗与智慧

古今诗学和优秀诗人的创作实践都昭示着一种共识:诗歌最集中、最凝练、最精美地体现着人类原创性思维的智慧。在全球化竞争日益激烈的知识经济时代,一个民族的智慧关系到能否生存以及生存质量:有智慧,才有创造,才有国力的增强和社会的进步。启智育灵关乎民族和个人的生存、发展大计。时代呼唤智慧,智慧呼唤诗和诗教。诗和诗教极大地有助于启智育灵,这就是本讲的主题。

一、诗是原创性文化艺术

古希腊人认为“诗性冲动”与作为人类交流工具的语言“制造”是一致的,即人类语言起因于诗性冲动。因此,德国著名学者奥尔格·哈曼(1730-1788)曾说诗是“人类的母语”(据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神话》)。最早出现的原始文化便是诗歌。东汉何休在《春秋公羊传》的解诂中说:“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相传产生于黄帝时代(约公元前三四千年)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多少能反映汉语草创时期的情景。《淮南子·道应训》:“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钱锺书《谈艺录》说:“与其曰:‘古诗即史’,毋宁说:‘古史即诗’,此《春秋》所以作于诗亡之后也。”古希腊也是先有荷马(约公元前一千年)的两部史诗,之后才有希罗多德(前484-前425)的《历史》。

从艺术的本源来说,意大利18世纪学者维柯(1670-1774)在《新科学》中说:“一切艺术都起源于诗,最初的诗人都凭自然本性才成为诗人(而不是凭技艺)。”诗与音乐的关系,相传为孔子再传弟子公孙尼子所作的《礼记·乐记》中说:“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说明诗乐同源,诗在乐先,至少同时。诗与画的关系,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和我国元代画论家赵孟都曾说:“诗为有声之画,画为无声之诗。”前一句不过是指出诗的一种形象化表意方式,后一句才触及画产生于诗的实质。因为诗的原始形态应是口头语言,画则产生于原始的“图腾崇拜”,后者是象形文字的扩张,必在口头语言之后。因此诗比画更古老。建筑似乎与诗并无直接联系,但当人们把建筑作为艺术来追求并实现的过程中,就不能不像一切艺术以至于一切科学那样,都需要诗和诗性思维的营养。我们不再满足于曾经引为自豪的火柴盒般单调的摩天大楼,于是在建筑中还必须考虑与人类生态环境密切相关的和谐和环保问题,以实现德国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1889-1976)预期的“诗意地栖息于大地”的理想。无数的实践证明,艺术如无诗意的指引便会迷失其艺术特质,中国古老的玉雕艺术两三千年以来一直只被作为“古董”或“工艺品”把玩,到现当代,情况才有了改观。例如诗人余光中的《白玉苦瓜》一诗便揭示出玉雕中蕴含的生命之歌: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熟着,

一个自足的宇宙饱满而不虞腐烂,

一只仙果不产在仙山,

产在人间久朽了,你的前身,

唉,久朽为你换胎的那手,

那巧腕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从以上语言、文化、艺术史的简要回顾不难明确诗是原创性文化艺术的地位。

二、诗性思维及其特点

要认识诗是原创性思维的本质,首先要明确诗离不开思维。后人疑成书于战国的《虞书·尧典》中说:“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这是我国古典诗论中言志说的开端。唐初孔颖达《毛诗正义》进一步明确:“在事为诗,未发为谋,恬澹为心,思虑为志,诗之为思志也。”这些都明示了诗即思,与孔子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异出而同义。即便是最重视诗的抒情性的英国湖畔派浪漫诗人华兹华斯(1770-1850)也说:“诗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抒情歌谣集·序言》)而“回忆”即是理性之“思”的涵义之一。法国浪漫诗人缪塞(1810-1857)在著名的《五月之夜》一诗中,形象地说明诗不能从强烈的情感中产生:

哦,缪斯,永不知足的精灵!

不要这样苦苦地追逼着我!

当狂风来临之时

沙上写不下什么……

应当指出的是承认“诗”即“思”,“无思即无诗”丝毫不会否定诗的抒情特性。我国是抒情诗的大国,“无情亦无诗”是与“诗即思”相得益彰的。高明的诗人能把诗意的思想性和抒情的艺术性和谐地统一起来。如王维名作《杂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清俞陛云评说:“故乡久别,钓游之地,朋酒之欢,处处皆萦怀抱。而独忆窗外梅花,论襟期固雅逸绝尘,论诗句复清空一气,所谓妙手偶得也。”小诗抒乡思离情,展雅怀素抱。独忆梅花而不涉其他可忆可怀的人、事、物,这是潜意识中不自觉的选择性所致。潜意识决定于王维平日的襟期怀抱和诗性经验。“选择性”虽不自觉,却是比较思维的产物。至于最终将诗意表达成语言文字,就更不能没有理性思维的参与了。

诗的原创性思维还体现在诗性思维的特殊性方面。法国著名学者雅克·马利坦(1882-1973)在《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角》中说:“考虑到诗的特定的构成方式,它需要艺术的或技术的技巧,但若考虑到诗的本质和它所涉及的真正的‘疯狂’,它更得依赖于创造性的理性。”“让柏拉图的缪斯入于诗人的灵魂之中,但她不再是诗神而是创造性直觉;同时使柏拉图的灵感入于想象结合在一起的智性之中,在智性中,来自灵魂的灵感成为来自概念的理性的灵感,即诗性经验。”可见,马利坦所谓的“创造性理性”是“创造性直觉”(也称“诗性直觉”)与“诗性经验”的结合而成的“直觉的理性”。在“直觉理性”中,虽无逻辑推理,但包含逻辑概念(词语和语法等),这是直觉在经验基础上对客观事物的直接把握。因此诗性思维具有“直觉理性”与“逻辑理性”相结合的特点。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曾说:“夫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这段话描述的就是诗性直觉思维状态。宋代诗论家严羽《沧浪诗话·诗辩》中说:“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这个“别材说”实即直觉理性和逻辑理性的融汇状态,不过说得玄奥而已。

三、诗性直觉与诗歌创作

优秀诗作中充盈着的诗性智慧,来源于诗性直觉的闪光。钟嵘《诗品序》中说得比较简洁:“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直寻”就是诗性自觉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诗歌创作所不可缺少的想象力其实就是有意识地搜寻直觉的真相,就是直觉与判断的结合,从而将感觉材料理念化和整体化,并达到加工成审美意象的最终目的。19世纪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理论家柯勒律治在《文学传记》中的有关论述成为西方文学批评中关于“想象”的主导理论,他说:“想象,在我看来……是一切人类知觉的活力和原动作用,并且在人类有限的心智里,重复着无限的‘我在’的畛域中永恒的创造活动……”柯勒律治的论述架起了直觉和想象的桥梁,还指出了想象力的无限创造性。

诗圣杜甫的名诗《绝句》(其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此诗是公元764年,即安史之乱平定后一年,诗人由梓州返回成都草堂时所作。绝句由较少采用的两个对仗构成,但具有意外的节奏轻快感,恰与画面的明丽相匹配,传达出诗人无比欢快的心情和“青春作伴好还乡”的遐想。首联对仗凭诗性自觉,调动了色彩对比、动态写生等手法。转句“西岭千秋雪”未必仅仅是点缀画面的需要,与“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盗寇莫相侵”(《登楼》)联系来读,或也寄寓了西南方面的吐蕃觊觎唐帝国的图谋一定不能得逞,正如白雪皑皑的“西岭”屹立“千秋”不可动摇一样的信念。若果如此,则结句就不单是“即从巴峡穿巫峡”的万里归航,而更是唐王朝从此中兴的“艨艟巨舰”了。应该指出的是,呈现在这副精致而宏阔的画面中的与其说是视、听觉形象,倒不如说是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意中之象即意象。因为由成都草堂之“窗”根本望不见被称为雪山的高黎贡山和夹金山,门前的浣花溪也停泊不了可驶向“东吴”的“万里船”,这些完全是基于诗性直觉的想象力的创造。

法国早期象征主义代表人物波德莱尔(1821-1867)的一首十四行诗《呼应》是最能表现诗性直觉的象征派杰作:

自然是一座殿堂,那里的活柱石

不时传出一些隐隐约约的话语

人在这象征的树林里来来去去

树林子以亲切的目光向你注视

仿佛来自远方的悠长的回音

终于融入自然的幽深的怀抱

仿佛是浩漫无际的黑夜和白昼

香气、颜色和声音在此呼彼应

有些香气新鲜得如儿童的肌肤

柔和得如双簧管,翠绿得如牧场

另外一些——烂熟了,还自矜丰富

那永无止境的品物在不断扩展

如同龙涎香、麝香、安息香和篆烟香

一起欢唱着心灵和感官的狂想。

这是一首表现艺术起源和本质的哲理性象征诗。在诗人的“心灵和感官”的狂想曲里,“香气、颜色和声音”成了融入自然怀抱的艺术的象征。可触、可闻、可见、可嗅(这是钱锺书先生所说的通感);还能赋予灵性:会熟透、变质,“还自矜丰富”,使一个深奥抽象的哲理主题化入了一个凭直觉创造的意象之中。古今中外杰出诗人共有诗性智慧赋予的伟大创造品格。

四、诗性智慧与科学创造

历代各国都曾以神话和诗对世界的想象性征服来代替对自然力的科学征服。古希腊神话中出现了达罗斯父子的飞行尝试,今天已经有了各种飞行器,李白有“欲上青天揽明月”的梦想,人类在20世纪60年代实现了登月。这两次征服之间的桥梁便是诗性智慧的开拓。爱因斯坦认为直觉和想象是科学创造的先决因素。他说:“物理给我们知识,艺术给我们想象力,知识是有限的,而艺术想象力是无限的。”法国大数学家彭加勒则说:“逻辑是证明的工具,而直觉是发现的工具。”(均见杨叔子《科学与人文相融而成绿》)1982年诺贝尔奖得主美国脑科学家斯佩里发现了人的左脑主要从事与科技有关的逻辑思维,而右脑则主要从事与文艺有关的形象思维,右脑的信息贮存量是左脑的100万倍。日本科学家青山茂雄研究进一步确定了人的左脑是个人脑,右脑则是祖先脑;人类500万年进化的成果主要存贮在右脑,右脑在人的直觉判断和决策创意中起决定作用。这个研究成果为开发诗性直觉、想象与促进科学创造之间的联系提供了科学依据。

我国古代杰出诗人的作品中不乏诗性直觉与现代科学原理暗合的例子。辛弃疾有一首写于中秋节的《木兰花慢》(送月)的词,与现代天体科学知识有惊人的接近。原词是: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情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蝦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全词因用天问体赋(题头语)运用神话和诗性直觉猜想了月球围绕地球在运转的科学事实。这竟然发生在距今近九百年前,近代科学远未醒的时代,真是不可思议。就上半阕而言,不仅说出了此处月亮西落,应在地球背面东升;还猜到了地球上空有现今宇航用语“高空风”的存在;而且觉识了月亮“无根谁系”,定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引力)的作用,以致缚住了“嫦娥”欲嫁不能。

科学史上的许多重大发明创造都来源于直觉和猜想。瓦特从开水壶盖的跳动中受启示而发明了蒸汽机,揭开了英国工业革命的序幕;牛顿从苹果由树上掉落悟出了引力定律,建立了机械力学的恢宏体系,铸就了经典物理学的辉煌。中国历来有“山中方一日,世间已千年”的仙凡时空不同的传说,这与奠定近代物理学的两大支柱之一的爱因斯坦相对论所推断的高速运动的时钟变慢的科学结论也相契合。

直觉和想象是原创性诗性思维的本质。科学技术的发明创造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直觉和想象。直觉和想象是艺术和科学共有的智力空间,而正是诗教提供了开发直觉和想象力的最佳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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