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海涛室诗话

1938年10月，广州将要陷落的前一天，我跟随战区政治部赴翁源。过了几天，就是重阳节，感怀时局，做了一首七言律诗。第二联说：

万里西风丛血泪，百年佳节几杯觞。

颇承幕友某君谬奖。后来读元人叶颙至正戊戌九日感怀诗说：

正须击剑论孤愤，何暇提壶举一觞。

他那种豪健的意气，叫我深深感到惭愧。

石达开将军兵略诗才，两相辉映，实在给太平天国革命史添一段不灭的光彩。他所遗留的诗篇虽然不多，但是已成为我们民族血性男儿的宝爱物。三年前在连城的时候，曾经和三两位友好，日夜高吟——

扬鞭慷慨赴中原，不为雠仇不为恩。

等诗句当做快乐的事情，他们甚至于把所住的小楼叫做“达开堂”。庚明赴任恩平县的时候，我送他的诗，最后两句说：

他年应倦念，风雨达开楼。

便是指这个。大任告诉我，他曾在广西某姓家中，亲看到石将军写送部下某君的一付对联，那联句是：

万里腥膻同涤荡，九州风雨共翱翔。

气概凌云，确肖将军口吻。下句又颇叫人联想到高尔基氏的《海燕歌》，我曾经写过一首《题降军遗诗绝句》：

事去凭人说短长，遗编留得气堂堂。

曾胡自是清名将，忙到春秋义也忘。

后两句，读的人颇以为“善谑”。

清人周栎园(亮工)示友绝句说：

海水群飞百丈高，同君城上拥弓刀。

战瘢莫向灯前看，恐惹霜华上鬓毛。

后两句虽然带着哀怆意味，但是没有陷入衰飒地步，所以不失为悲壮的诗。

我住在杭州前后共数年，游岳王坟不下百数十回，常常想做一首诗来抒写情怀，但是，每念着赵孟——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那首名作，便迟回不敢下笔，这真是古人所说的“珠玉在侧”的那种情形了。

杜甫秦州诗第七首第二联说：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这十个字，意境卓特，词笔矫健，的确是老手笔。他的《寓目》诗第二联说：

关云常带雨，塞水不成河。

虽然同样画出关塞风景的特色，但是文词的劲挺，便有些不如前联了。

明人顾元庆《夷白斋诗话》载米元章《咏潮》七律一首，语意很豪壮。那前半篇四句是——

怒气号声迸海门，州人传自子胥魂。

天排云阵千家吼，地拥银山万马奔。……

钱塘江八月潮水和西湖风景齐名。十余年前，我到杭州，不久即值中秋，曾乘兴去看过一回，潮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壮观。但是，那月下的景色和气候，却实在爽人心魂。我离开杭州，差不多四年了。近年江浙一带都受到敌骑的践踏，那钱塘江上的寒潮恐怕也要更加怒啸罢。

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

这是黄景仁北上诗中的两句。他的意思是想在北方壮旷的旅行中，改变他过去柔弱的诗风。但是，我们看他到北方以后的诗篇，并没有添加多少幽燕气概。可见诗文风格的形成或转变，决不是仅由那些地理环境或短期外表生活的变易所能为力的。

陆游，生在南宋的时候，朝廷没有收拾旧山河的宏志，他一股忠勇的意气抑郁在胸里，一有机会，便发泄出来。所以在他的诗集里，我们随处可以感觉到这点。

和戎壮士废，忧国双泪滴。

这种境遇真太值得哀伤和同情了。他生平对于杜甫颇为致意，《读杜诗》结句说：

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即咨嗟。

这正道破了他自己的心事。数年前，住杭州乡间，曾做了一首《题剑南集绝句》：

莫道孱迂不解兵，梦中往往夺松亭。

骑驴细雨消魂事，终竟诗人了此生。

三四年来每回出行，总把《剑南集》放在皮箧里。因此，前年冬在始兴所作诗中，就有这样的两句——

激昂降未得，三读剑南诗。

诗论家多说陆游诗出于曾吉甫(几)。我半年前读曾氏《茶山集》，觉得作者笔路是黄庭坚一派，和陆诗好像很少相像的地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

几之一饭不忘君，殆与杜甫之忠爱等。发为文章，具有根柢，不当仅以诗人目之，求诸字句间也。

这种话，至少从我所看到茶山集说是颇为溢美的。但是集中《闻寇至初去柳州》一首律诗，描写避乱情景，十分迫真，很可以供时下诗人写作的借镜。那首诗说：

剥啄谁敲户？ 仓皇客抱衾。

只看人似蚁，共道贼如林。

两岸论千里，扁舟抵万金。

病夫桑下恋，万一有佳音。

杜甫出塞诗有句说：

落日照大旗。

它所表现的是一种壮快的境象。去年春间，友人居甫咏战地诗，有：

阴风满大旗。

的句子，这却便显示出一种阴森悲凉的韵味了。居甫擅长填词，所作往往叫侪辈读了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