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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放弃学业,首次打工差点丧命

向往:从农村走出来的张全收 作者:王磊 著


第二章 放弃学业,首次打工差点丧命

因寒冷而打战的人,最能体会到阳光的温暖。经历了人生烦恼的人,最懂得平凡生活的可贵。

1981年,张全收16岁,身高1米77,体重100斤,身体很弱。他像豫南平原上瘦高的玉米秆,风一吹就会弯腰。

他在河南驻马店朱里镇贾村上了半年初中。因为走读的关系,天一亮,他就要起床去上学。中午、晚上也得回来。单趟路程大约1公里多。

38年后,上学对于拐子杨村的村民来说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村里有了小学,但是更多的村民想让孩子在镇上、在县城,甚至在驻马店市里读书。学生走读的奔波劳苦,依旧存在。区别在于,因为扩招,上大学容易了。相似之处在于,贫家子弟想上一流的大学,因为受教育水平、经济条件等客观因素限制,依旧不易。所幸,国家已经重视“寒门难出贵子”的现象,出台多种举措助力寒门学子。

时间再次拉回38年前。

“我不上了。”少年张全收跑到父亲面前,怯怯地说。

张全收说话的语气,就像找父亲要一毛钱买个零食那样不自信。他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作为父亲,他比张全收更明白这对孩子意味着什么。但是,张全收的父亲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的真正意义,以及很多年以后对孩子的深远影响。

毕竟,从他们老张家来到拐子杨村开始,就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他的父亲自然不会抱有这个不切实际的期望——认为自己孩子会是这一局面的改观者,或者传统的打破者,抑或是家族新的历史创造者。来到一个陌生的大多是杨姓的村落,老张家花了好几辈子才慢慢适应。张全收父亲不想去做出改变,更别提勇敢冒险。

“你不上学,你干啥?”父亲像是在问张全收,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上学,就要打牛腿。”

在农村,打牛腿意味着赶牲口,就是种地的意思。

“我想办法干事儿。”他看着父亲说。

当时,辍学在河南农村是个较为普遍的现象。实际上,张全收弟弟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对于辍学务工或务农这件事情,在农村人看来,就像庄稼长草了,就要锄草那样自然。多年后,再提及这个事情,张全收家族也未表示出哪怕一丝后悔的念头。

张全收舅舅家(在上蔡县朱里镇柏庄村),有一个表亲(当地人叫“老表”),比他大两岁。

“义马有个砖窑厂,工头是咱亲戚。愿意干活不?”这个老表找到张全收。

“那能挣多少?”张全收问。

“多劳多得吧。”老表自己也不清楚。

对于当时的张全收而言,出门务工的机会并不多,他也没有其他的、看似更好的选择。简单商量后,就和村里另外3个小伙子——杨春盈、杨小华、吴新村一起出发了。加上张全收舅舅村的十几个工人,一共20多个人一起结伴出发务工。

这是张全收第一次打工,也是杨小华第一次出远门。杨小华个子不高,比张全收还小一岁,脸寡瘦。刚出门的杨小华对什么都感觉很稀奇。

那天是正月十六,天寒地冻。

张全收一行穿着破得露出棉花的棉袄棉裤,坐汽车,跑到驻马店西平县火车站。

“全收,咋买票?”同伴问他。

“你问我?我问谁?”没坐过火车的张全收也不知所措。

“那直接买到渑池县吧。”同伴去买票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来。

去义马,为啥要买到渑池呢?这里面有一段故事。

义马,河南三门峡市下辖县级市,总面积112平方公里,总人口17.09万,是河南面积最小、人口最少的县市。义马一带历史上是一片不毛之地,直到1963年才设立义马市,后被反复撤销、合并。1981年义马从渑池县独立,成为县级义马市。打开渑池县地图你会发现,义马被渑池三面包围,而渑池县城与义马城区也不过两公里,步行就可以到达。

因为这层关系,加之当时信息闭塞,很多人分不清义马和渑池。所以,明明去渑池,被说成了去义马。直到买车票,才确定了这一信息。

火车票当时是一块多钱。一行人兴高采烈背着被子、扛着大包,浩浩荡荡地上了绿皮火车。

上午坐上火车,下午车到郑州。人呼啦呼啦往下走。

“咋回事儿?到渑池了?”张全收焦急地问。

“下车,签字。”旁边有旅客匆匆说了一句。

下了车,张全收他们才闹明白,原来从河南驻马店市西平县到河南三门峡市渑池县需要先走京广线到郑州,然后下来签字,再从郑州坐火车走陇海线,才能到渑池。

他们背着大包小包在火车站排了很久的队,晚上9点多,终于签完字。再等到车来,已经是半夜了。

刚坐车上,杨春盈扯着嗓子喊:“全收,全收,不好啦,有人丢啦。”

张全收急得一脑门子汗。“谁丢了?”

“杨小华。”

这几个人又急又气。张全收舅舅村的十几个同伴说:“你们去找吧,我们先走了。”

“咋办?全收。”杨春盈问张全收。

“那得找啊。”张全收脚一跺,“下车。”

但是吴新村没有动静。杨春盈说:“我在火车站里头等你们。”

张全收一急:“你们不去,我去!”

张全收背着大大的被子,从火车上跳下来。郑州火车站站里、广场上全是人,就像农村赶集一样。张全收背着厚重的被子,在火车站转了三圈,才在广场上看到杨小华。

“杨小华!”张全收冲他大喊,“你在干吗?怎么不上车?”

“我在找你们啊。”杨小华也背着大包,愣愣地说。

“人家都跟着大部队,你咋跟不上呢?”张全收埋怨了一句,拉着他往车站里头跑。

“我没出过门,看啥都稀奇。我吃着烤红薯,看着周围风景,不知道咋就迷路了。”杨小华说。

吴新村已经和工友们坐火车去渑池。杨春盈在车站等张全收。杨小华还没有签字,张全收他们又去补签字。结果,很晚才坐上车。第二天早上7点,终于到了渑池县。

渑池县在历史上有名的事件,就是秦赵会盟了。

据《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秦昭襄王时(前282——前280年),秦国三次发兵攻赵,赵国失利而不屈服。公元前279年,秦昭襄王派人告诉赵惠文王,为使两国和好,双方可在渑池会盟。秦王与赵王会饮时,胁迫赵王鼓瑟,并令史官记入秦史。这时,蔺相如正气凛然地强请秦王击缶,亦令赵国史官记人赵史。秦国官员不服,胁令赵国割15城给秦王祝寿,蔺相如也迫请秦国割都城咸阳给赵王祝寿。如此针锋相对,舌枪唇剑,直到宴会终了,秦王也未能捞到丝毫便宜,只得与赵王言归于好。

为表示偃旗息鼓,停止战争,双方士兵捧土埋藏兵器以示友好,遂成会盟高台。

“王风不作游说兴,苏张之辈纷纵横。区区会盟非一所,独有此台能著名。”明代陈琏的《渑池会盟台》一诗,写的就是与此有关的故事。

古秦赵会盟台位于今渑池县城西约1公里,渑水和羊河之间。1941年,曾在卫立煌、章士钊等人的赞助下予以重修。1986年,渑池县大规模重修会盟台,使其显得空前壮观。台高14米,台顶呈八角形,中央建亭子,双层八角尖顶仿古式,上覆金色琉璃瓦,高8米。亭中竖四方形巨碑,上刻《重修古秦赵会盟台碑记》及著名书法家舒同、楚图南等人的题词。

张全收一行一下火车,只见大雪一片,天地间白茫茫的。他们自然没有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闲情雅致,只想尽快赶路。

渑池县是丘陵地带,路滑难走。张全收一行3人一天一夜没吃饭,身心俱疲。前路漫漫,他们又把写有砖窑厂地址的字条弄丢了,也不知道砖窑厂具体在哪儿。

这就像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场景:一位英雄要回乡了,但是海风却拼命阻止他回乡。他以为是命运对他不公,实则是命运之神眷顾他,担心他回乡后看到家乡的景象,酿生一场惨剧。神话中,英雄最后排除万难回乡了。现实中,张全收拼命用记忆,拼起了通往砖窑厂心酸之路的地址。

他并不知道,那是一份辛苦但却无果的工作。

“在渑池县仰韶乡西沟马岭村,我记得地址在这里。”张全收拼了命回忆。他说:“我们要先找仰韶乡,再找西沟马岭村。”

地上,积雪齐脚脖子深;头顶,雪簌簌而下。3人背着被子,在雪地里跑了20里地,才跑到仰韶乡。

“西沟马岭村在哪儿?”张全收拦住一个路人问路。

“就在渑池县边上。”

仨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因为张全收的想当然,他们白跑了几十里雪路。出门在外,作难在所难免,他们也不抱怨。简单休息后,他们又往回走,跑到渑池县边上的西沟马岭村。

直到晚上,他们才到砖窑厂。

此刻,映入张全收眼帘的是一个破窑,有三四米高。这个砖窑厂,有几十门窑洞。他看到有几十个人呆立着,一问,都是刚来的。

提起砖窑,现代人大多并无好感。实际上,近代文人也是如此。老舍在《骆驼祥子》中这样写道:“整个的老城像烧透的砖窑,使人喘不出气。”

砖窑也称土窑。顾名思义,即将土坯烧制成砖瓦的窑。砖窑由多个烧砖的窑洞和一个巨大出烟烟囱组成。窑洞温度相当高,大约上千度,在实际烧结过程中砖窑的温度在600——900摄氏度。烧窑的主要位置为窑洞的上方,土砖在窑洞内放置。烧窑的材料基本是煤。整个巨大烧窑工程用两个烧窑师傅,实行白天和晚上两班制度。

张全收干的活儿,并不是烧砖最辛苦最累的“打坯子”。即便如此,砖窑厂最清闲的工作,还是压得这个16岁少年无法承受。

砖窑厂的工头,是张全收的堂舅,叫杨树林。

“全收,你来清理砖坯。”他喊道。

“我干不动,我才十几岁。没力气。”张全收答。

“那你垒窑门吧。”杨树林说。

所谓垒窑门,就是砖坯进到土窑里去后,把窑门封住。就这样,张全收干了个把月封窑门的活儿。平常,张全收他们还得清理砖窑里面的煤灰。每天就像兔子扒窝,进土窑、出土窑,搞得一身灰。

工友中有个人与大家都不一样,他叫乔松,老家是信阳新县的,长着钢刀一样的眼睛,打扮得很有派头。他30岁,干活最卖力。看着张全收干不动活儿,乔松总会帮他。一来二去,他们就熟识起来。

乔松的父亲给他写三封家书,催他回去结婚,他都无动于衷。

“我娘得了重病。我得干活儿让娘治病。我若回家了,是结婚了,但是在家务农,娘的病咋办?”乔松说。

实际上,张全收明白,乔松已经看上一个姑娘——离工地不远义马(义马和渑池很近,上文已经交代)一个小厂老板的千金,并且经常去跟人家约会。

工友们很羡慕乔松,有一次缠着让乔松讲讲亲女人是什么感觉。

乔松喝了口水,煞有介事地讲了起来:

“开始不要乱伸舌头,正常闭上双唇,亲女人的双唇,记住要有亲的动作,表现出来好像嘴唇在进攻的感觉。要正好亲得和女人的双唇吻合,接触3——5秒钟。然后,很满足很浪漫很温柔地松开一小段距离。这时候,女人会很惊讶,趁她刚才一直闭着的双眼刚要睁开,立即再次堵上。”乔松讲得绘声绘色,工友们听得一脸认真,仿佛自己就是乔松本人。乔松说:“你可以用一只手托住女人的下巴,无比珍视地凝视她15秒,然后闭上眼睛把嘴唇压下去,女人这时心中应该想:哇,就好像电影一样,他好浪漫哦。此时双方都很迫切了,然后就可以舌头缠在一起了。”

乔松讲完了。大家还没听够。乔松答应有空再讲,大家才散开。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在工地里跟他们一起搬砖的工友,竟然后来成了“金凤凰”。

乔松的故事,暂且不表。

一个当地的老妈妈,叫裴鲜草。她就在砖窑厂附近居住。闲来无事,天天去砖窑厂附近遛弯儿。

“孩儿,你吃饱吃不饱?”她问张全收。

良言一句三冬暖。何况是对第一次出远门在砖窑厂打工的16岁少年!

张全收当时感觉她就像自己亲妈妈,心理上多少有个依靠。实际上,他恨不得认她做干妈。“能吃饱。”他答。

“累不累?”

“累。”

一来二去,老妈妈就和张全收熟悉起来。

一天,她找到张全收。“我家柜子要油漆,你来帮帮忙吧?”

“好啊。我以前学过油漆工,还跟着师傅干过活儿。”张全收欣然答应。

张全收从砖窑厂一下班,就去老妈妈家帮忙。实际上,裴老妈妈家就是几个小物件需要油漆。不出几天,张全收就全干好了。老妈妈很高兴。

砖窑厂的工作,就像一块灼热的巨石,沉重压向这个少年。张全收的身体渐渐扛不住,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脖子像落枕一样,整天歪着。工友送了一个外号,“歪脖”。

有一天,张全收实在顶不住了,发了高烧。

“我不想吃饭,想吃面条。”张全收有气无力地对窑厂管事儿的人说。

“你想吃啥就吃啥吗?给你搞特殊吗?”张全收远房姥爷是管事儿人之一,他恶狠狠地对张全收说。

张全收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病了,况且对方还是远房亲戚,这个小小的要求,他一定会答应。没想到,工地上的亲戚对自己的态度还不如好心的陌生人。他心凉了,愤怒了,多日来的积怨一刻间突然爆发。他拿起碗,重重摔到地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最后,张全收远房姥爷还是为他做了这碗面条。

吃完面条,张全收就瘫倒在床上了。

“白天辛苦、出汗,晚上就睡在稻草上。天冷,人容易受凉、得病。”杨树林说,无奈地摇摇头。

张全收还有一个老表(此处指祖辈的“姑舅姊妹兄弟”/舅姑兄弟姊妹,孙辈们都称呼他们为“老表”。多见于我国北方地区)叫杨小园,用架子车拉着他去渑池县医院看病。

去医院有三公里土路,坑坑洼洼,颠得张全收屁股疼。

最终,医生开了西药、中药。中药需要煎熬。

医生特意嘱咐:“这孩子太小,不适合干砖窑厂。再干下去,命都要没了。”

可是,在张全收看来,他并无选择。“不干砖窑厂,干啥呢?钱还没有挣到,总不能回老家吧?”他心想。

无奈,他从医院刚出来,就像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样,又进了砖窑厂——让自己柔弱的身体继续饱受砖窑厂辛苦工作的摧残。

“砖窑厂有熬药的砂锅吗?”张全收问。

“没有。”厂里人说。

正当无路可走时,有人提醒他,问问老妈妈。

他去敲门。老妈妈一口答应下来,帮他熬了四五天药。

张全收的膝盖很痛。老妈妈有一个极好的偏方,先在锅里倒进去两袋子醋,用火加热,醋烧开后,把切成片的二两牛夕倒进去,把麸子也倒进去搅拌,再把切成细长薄片的大葱倒进锅搅拌。当醋和麸子融合了,变成类似一坨面的形状时,就从锅里盛出来,装进布袋里面。把布袋放在膝盖上,效果很好。

很多年后,一位中医说,老妈妈的方法很科学。牛夕,也称牛膝,别名是怀牛膝、牛髁膝、山苋菜、对节草、红牛膝、杜牛膝、土牛膝等。它的功能主治是:补肝肾,强筋骨,逐瘀通经,引血下行。用于腰膝酸痛、筋骨无力等。而麸子加热,可以让牛夕的药效更持久深入膝盖。

那时候,张全收心里暖洋洋的。心想,老妈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今后若成大事,一定要报恩。

大概在砖窑厂干了两个月。一天晚上,大雨滂沱。整个砖窑厂就像一个个巨大的土灰色盾牌,经历着无数强劲箭簇的猛烈射击。睡梦中,张全收感觉有人拍着自己的背。

“快快快,快跑。”

张全收一激灵,立即坐了起来。

抬眼一看,砖窑厂乱了套。人们都在捆被子。外面,砖厂灯光一片明亮,烧砖的鼓风机还在呼呼响。

“出了什么事情?”张全收问。

“窑厂欠送煤的钱,人家是当地人,已经把路断了,明天要来找事情。消息传过来了,谁不走,明天送煤的把人扣下来。”工友说。

“那我去给老妈妈打个招呼。”

“不行。”工友说,“你不能去。她是当地人,万一送煤的知道后,会把你扣到这里。”

大家疯了似的往外跑。张全收没来得及穿鞋,砖窑厂路面上,铺着煤渣、小石子,扎得张全收脚底板钻心疼。可是,形势危急,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张全收的腿有毛病,走不快,工友们就架着他跑。正跑着,背上的棉被掉地上了,全是水,张全收赶紧掂起来,水哗啦哗啦往下流,顾不上挤干净棉被里的水,咬着牙继续往前跑。

跑到县城,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张全收见到一个解放车,两个挂斗,车斗搭了绿篷布。人们呼啦呼啦爬上去。绿篷布直接蒙到人们头上。大雨顺着绿篷布往两边流,绿篷布里面闷得出不来气。张全收想吐,又吐不出来,难受了一路。

终于回到老家。临下车,张全收他们一人领了25元“遣散费”。

那天,拐子杨村的村民见到这样一个场景:一个黑瘦的大高个少年由3个人架着,一瘸一拐从乡道上进了村。少年背着被子,被子又脏又破,还湿漉漉的。即便如此狼狈,张全收见到村民还是满面笑容地打招呼,仿佛一身的狼狈和他无关。仿佛,他会换一种方式重新归来。很多年后,他确实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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