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灌蓝莓(High blueberry)

野果(第2版) 作者:[美] 亨利·大卫·梭罗 著;石定乐 译


高灌蓝莓(High blueberry)

高灌蓝莓大约十天后吧,高灌蓝莓果就露面了,它又叫做湿地蓝莓(swampblueberry)或欧洲越橘(bilberry)。我们这里较普遍的有两大品种:果实蓝色的(Vaccinium corymbosum)和黑色的(atrocarpum)。后者不如前者那样多见,果实细幼而色泽青黑,味偏酸,果实表面无果霜,但成熟期略早于前者一至二天,也早于茅莓,大约七月一日就熟了。两种的果期都长达三个月,也就是持续到九月。五月三十日,我就看到它们青绿的幼果了,第一次看到一颗它熟透的果实是在六月初,也就是一日到五日之间吧。果子成熟最多的时候则是八月份的头五天。

据说北到加拿大纽芬兰和魁北克都有它们的踪迹。它们多长在湿地和湿地边缘(也许就是看上这样的地方水分多吧),还喜欢长在池塘边,山坡上也可偶见。这植物太亲水了,紧挨池塘的土多陡峭多坚硬也挡不住它们扎下根来。瓦尔登湖和古斯湖就可以看到这情形,它们那么紧紧地抓住靠近湖边的一点土,紧贴着安下身,只有在湖水水位高涨的季节里,它们才长得很好。就像其他一些低地生长的灌木一样,高灌蓝莓也提醒人们这里的地表已经出水了。一旦那些树丛下的土壤下沉到一定水平,就会含有大量水分,于是就长出泥炭藓等一类的亲水植物;如果不受到人为影响,这一带的四周就会冒出大片的高灌蓝莓,沿着湿地边缘发展,甚至一径穿过湿地。这里高灌蓝莓树丛小到方圆几英尺,大到几百英亩。

我们的湿地上这种坚韧的植物再普遍不过了,有时我自己在考察时或散步到小树林里被它们的枝条绊挂住了,也不得不狠心砍掉。一旦看到头顶上它们茂密的枝叶,就知道自己鞋已经进水了。它们的花香好闻,带着浆果特有的那种悠悠香气,采一捧在手尝一尝,舌尖会渐渐感到有种微微的酸味,但是一点儿也不讨厌,甚至觉得很不错。而它们的果实有独特的清新味道,微微带酸。植物学家珀什珀什(Frederick Traugott Pursh,1774—1820),英国植物学家。评说一种高灌蓝莓,“此莓实黑,淡而无味”,虽然他写的是“Vaccinium corymbosum”,但想必不是我说的这种,而是什么别的品种。在比利时的昂吉安,阿勒姆博格大公(Duc d’Aremberg)的花园里“用苔藓围起来种植它们,从前人们种越橘也用这方法”。他们怎么会发现这种东西好呢!我就吃过一两次,每次都觉得有种怪异的苦涩,难以下咽。蓝莓果实有大有小,颜色也不尽相同,我还是认为果子大的、蓝色带果霜的那种好吃些,也更酸一些。于我而言,这样的蓝莓才足以体现湿地的精华和风味。蓝莓长得肉厚滚圆时,沉沉地把枝条也压弯了,但几乎没几个的看相能让人夸赞的。

新长出的枝干上结果零零星星,就是结出的一颗直径也不过一寸多点儿,就和大个的越橘差不多。我爬上一棵高灌蓝莓树,采摘的成绩嘛实在不敢公布。

并非所有的高灌蓝莓都向往湿地。贝克斯托湿地、戈温湿地、达蒙草甸、查尔斯迈尔草甸等等,这些长满盘根错节的山茱萸和越橘的野地,我们每年都以朝圣般的热情要去。都听说那些地方有蓝莓,能在林间找到它们隐蔽藏身之处的却没几个人。

记得好几年前,在大野地东边,我奋力走出一片橡树林后下到底处,发现眼前蓝莓树一棵挨一棵长成一条林带,这条林带蜿蜒细长,我还是头一次发现这条林带呢。深深陷在湿地中的大草甸在森林中若隐若现,草甸中有也被绿色覆盖着的隆起,大约高出三英尺吧,那是些低灌马醉木和绣线菊,因为那里的土已经干了。除了仲夏时分和寒冬季节,那里的泥沼里绝无人迹,甚至连野兽的足迹也看不到。这块草甸的另一头,白头鹞安安逸逸绕着飞来飞去,很可能在林子上飞了好久,一眼看到这里后就把巢筑在这里了。这里成丛生长着蓝莓树,四周环绕着天然的树篱屏障,树篱中混杂着马醉木、花楸果木,还有结着鲜红果子的冬青树,等等。多样而和谐,相映成趣;你很难说明白:为什么要采下某种果实自己吃,而留下另一种给鸟们当午餐。就在这个草甸子上,我沿着一条往南的小路走,这一条小路可真够小的,不过一个脚掌宽。就顺着这样一条小路,我来到另一块湿地,低低弯下腰,就能大把大把地采到各种浆果,装了满满一口袋。这块湿地和先前的那块草甸相连也很相像,大约是孪生湿地草场。这些地方都不远,但都被树篱围住,一年转到头,才有可能无意之间歪打正着地走到这样的一处。站在这样地方,原来近在咫尺,再看到周边长着好些枝繁叶茂果实丰饶的蓝莓,那种释然的愉快和新奇的冲击交加,不由得你不目瞪口呆。真会以为自己走了千山万水(如同从康科德走到波斯去)才看到这种景象,哪晓得还没转出家门口呢。

那些在湿地边的干土里长的蓝莓树,由于养分不足而显得没那么挺拔,结的果数量少不说,果皮也不光滑,但仍然不失为勇敢者——因为就是这样它们仍要把枝叶伸向湿地的方向,摇曳生姿,与长在树下的水仙和泥炭藓相映成趣;而水波不时泛起水花,冲击到五六英尺远的岸上,虽说可以打湿蓝莓树根部的土壤,同时又把讨厌的水葫芦类带到了树根上,这些水葫芦乱七八糟裹缠在那里,与蓝莓垂下的枝条纠缠在一起,从来没人想过要去解救后者。这里混杂生长着许多品种的浆果,再也找不到一处的景象比这里更狂野纷杂、更多姿多彩。

要说哪里蓝莓长得更美,那当数查尔斯·迈尔斯湿地,那儿的蓝莓生在树被砍后发出的新苗间,抬头就看得见清新的枝条,和上面提到的相比,其多姿多彩程度一点儿也不逊。我记得好几年前就去那里采过蓝莓,特意在人们对那里进行修整前去的。走到湿地中央,听到从看不见的什么地方的房子里,悠悠飘来迈尔斯先生演奏古代提琴的声音,琴声颤抖。据说这位先生时间观念很强,安息日这一天绝对会唱诗礼拜。虽然不见得就信以为真,但那琴声的确传到我同样也颤抖的耳边,撩人遥想逝去久远的日子,缅怀先民古人的高尚,我脚下还果真不是普通寻常的土地。

所以说,到了夏天,不拘什么特别日子,在屋子里读读写写一上午后,下午不妨移步来到野外树林边,随兴转向什么植物长得茂盛却又地处偏僻的湿地。一定会发现那里有好多浆果迎接你呢。这才是真正属于你的果园。也许,你得使劲分开长得比你还高的稠李树丛莽(这些稠李低处的叶已经开始泛红),撅断一些白桦新枝,才能前行。于是你看到悬钩子、高矮不一的马醉木,还有大片大片密密长着的湿地黑莓。再往前走一点,就来到一片开阔地带,凉风习习,那里高高隆起的几处原来是披着墨绿树叶的高灌蓝莓林,上面结着果。如果到的地方正是湿地阴凉处,很可能你头顶上就是它们伸展开的树枝。摘下一颗,轻轻一咬,肉甜汁美,舌上齿间留下清新和清凉,久久不散。我这下倒记起来了,杰拉尔德说欧洲越橘“又名荷兰响果,因为咬开时,它们会轻轻发出啪的一声才裂开”。

有些面积大的湿地几乎只看得到蓝莓树,一大丛一大丛长在那里,树枝相互交接,树下则有无数由野兔踩出的蜿蜒小路通向四面八方,犹如迷宫,难寻尽头。只有兔子才能识别那些小路,人很容易迷路,所以要记住这点:一定跟着太阳走,而且要注意看脚下,踩在草丛上,再伸脚还是落到草丛上,这样就不会打湿鞋。如果可能,注意听你伙伴敲铁皮桶发出的声音,朝声音传出的方向走。

有的蓝莓树看起来灰蒙蒙的,气势像橡树一样,那么这种样子树上结的蓝莓为什么不会有毒呢?我采过一种越橘,味道很刺激,而这种灰蓝莓树结的果也是这个味。大自然就是这样,让果子味道刺激,你就知道是有毒的不去吃,它就能安然无恙。我偏偏要尝尝,吃起来就像阔叶莓和麝鼠根一样。大概我这人吃起浆果来真能百毒不侵吧。

有时八月也会阴雨绵绵,这一来就会催生许多二茬儿生青绿的蓝莓,这些东西也长大变色,不过真正成熟的还没几个,但这会儿那架势像要一心一意履行春天作的承诺似的。就连湿地的情形也不例外,过上两星期再回那里看看那些浆果树,谁都会对眼前所见难以置信。

挂在枝头的蓝莓好几个星期都没什么变化,因为枝条太密,它们就这么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有的黑色,有的蓝色,有的黑蓝混合色。我们常常会为长在蓝莓一侧的冬青果那样浓郁的色彩而感叹,但对于蓝莓却只注重它们的口味,居然忽视了它们的美丽。如果它们有毒,那也是为了吸引我们能注意到它们的美丽。

直到九月,蓝莓还挂在枝头。一次,瓦尔登湖水水位上涨,竟然在湖的南岸上冒出一大批新鲜的高灌蓝莓,我划小船过去采摘,那一天是九月十五日。那儿还有很多仍然青绿的蓝莓果,而在湿地它们早就被冷风吹落了。一般来说,八月刚过半,蓝莓果就开始枯萎,就算外表看来依旧丰满新鲜,那种清新美妙的味道却渐渐变淡、消失,吃起来很不新鲜。

时不时地我看到些果形椭圆的蓝莓,没有果霜,树干约两三英尺高,叶形狭窄,花萼的形状介乎高灌蓝莓和宾夕法尼亚蓝莓,这是高灌蓝莓的一个变种。

这附近湿地很多,由于长有蓝莓而身价大增,从而被许多人划为己有。听说为了这些蓝莓生了纠纷,仲裁调停下,竟允许人们将其焚毁。用这种蓝莓做的一种点心就叫“空心蓝莓”,其实是种布丁,做法很特别——是将一种特殊硬面皮塞进蓝莓,也可以用黑莓代替蓝莓。

蓝莓树落叶时看起来羸弱憔悴,颜色发灰,宛若行将枯萎,不过那些树龄老的则仪态庄严。那些树远比人们估计的要活得更久,所以还能生长在这里,全仰赖当初生在湿地和湖泊边,或生在湿地中地势高出点的地方,这样也就躲过被连同大树一起砍掉之劫难,所以能保全。古斯湖畔也长着好些这样高寿的蓝莓,株株相连长在一起,形成宽不过三四英尺的一道狭长蓝莓带环绕湖边,也是多亏所生之地是在陡峭的山脚和湖岸相连处,才躲过刀砍斧斫的厄运。那里没有其他树生长,就那条环湖蓝莓带,宛若古斯湖的美丽睫毛,风情万千。那些蓝莓树上爬着苔藓,树色变灰,披着沧桑,大多树干虬曲,横生斜长,甚至彼此枝干互相纠缠,即使砍下其中一棵,也很难将其从纠葛在一起的枝干中弄出来。

冬季来临,湿地结冰,可以行走其上。这样就能走到它们跟前好好端详。由于受到雪的重压,树枝几乎弯到冰地上。即便如此,每棵树的侧面仍然都有新枝长出,就像那种长辈萎缩窝囊的家中偏会养出一些气态轩昂的后生一样。这些树的树干外侧树皮呈灰色,一片片死气沉沉,没什么生气,纵向撕开会有胶状物丝丝相连;树皮内侧则呈暗红色。我发现这些树丛中还有不少其他的树,其树龄都相当于人的半百之年。有一棵树最粗的一根树枝有八英寸半粗,我数了数其年轮竟达四十二圈。还从一棵树上砍下过一节四英尺长的树枝,笔直的,量量细的那段也有六英寸半粗。没人能告诉我,这种纹理细密、沉甸甸的树到底是什么树。

见过最大也最漂亮的蓝莓树是在弗林特湖一个小岛上,我称那岛为萨萨弗拉岛。那是一棵树,高十英尺,但树干蓬勃竟往外长成方圆十多英尺的一个蓝莓树丛,枝繁叶茂,生机勃勃。主干在离地面五英寸高处就分成五个大枝丫,这些枝丫往上长了三英尺,就平行地面展开长,顺次量得其周长分别为十一英寸、十一点五英寸、十一英寸、八英寸、六点五英寸,平均九点六英寸粗。靠近地面五大枝丫分叉前形成粗粗的树干,围着量量,竟有三十一英寸半,或者说直径超过十英寸。很可能原本这几棵树就长在一起,由于年代久就混为一体,这么说是因为看上去这些枝丫都不像同一个品种的蓝莓种子发芽长成。那些小枝杈往高处伸出时也都多少往横向发展,不但生得七拐八弯,甚至还有转着圈长以至枝形螺旋状的,有的干脆就插到另一枝的分叉处自顾自待着,久了就长进它依靠的这根树叉里面去了。一块块鳞状的树皮泛着红色,其间常有些部分被大片大片黄灰色的苔藓包裹,看上去后者大有要蔓延至整个树干的趋势,不过越靠近根部,树皮颜色越红。蓝莓树长到高处分出无数小枝,像伞一样撒开,周边一片开阔,因此越发叫人感到它有种要顶住苍穹的气势,哪怕严冬也不低头。因叫声得名的猫鹊(catbird)在树顶筑巢,而长皮蛇(black snake)也喜欢到树上栖息(不晓得它们看到那些猫鹊没有)。对比我数过年轮的那些同类,我估算这一棵树应该在这里长了近六十年。

爬上树,在四英尺高处,我找到一处很舒服地坐了下来,这一处足足可以同时坐三到四个人呢。遗憾的是,这个季节蓝莓不结果。

山鹑一定对蓝莓树林的分布了解得清清楚楚。准是老远就能根据蓝莓树顶部如伞的特征辨识出来,并如出膛子弹那样嗖的一下飞向这里。在冰上还可见到这种鸟啄食树上嫩红芽孢留下的痕迹,那大概是前几天冰开始化时的事了。

由于生长在人们几乎无法涉足的小岛上,这些蓝莓树才得以免遭砍伐之灾。四周没有别的藤蔓寄生阻挡,它们也能自在长成这么大、这么高。白人没来伐木之前,兴许还有更大的蓝莓树呢。这里任何一个果园里的果树都不及它们年长,写书人还没出世,它们就已经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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