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的悲哀

站立阳台许久，我突然有一种想飞身出去的感觉。

生活的欲望诱使我们走进那一幢幢无论如何装点都无法摆脱雷同的住宅，走进那一间间规范得再怎样比较也说不出多少差异的居室，而最终在不知不觉中磨损了与生俱来的虚构和想象能力。个人生活的习惯推进，使我们越来越具有那种连拧在哪里都不太知道的锈蚀斑斑的螺丝钉感觉，社会生活的纵深发展，也只是使我们离原始的智慧和纯洁的激情越来越远而已。我们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为争得一个生存空间苦斗，最后是按部就班地维持生活常态，为太平无事而沾沾自喜，再也无暇顾及他人的生活和世界的生命律动，更不用奢谈当时的初衷和想象中的辉煌，我们仿佛在前进，却感觉不到快乐，因为这种前进也可能是朝着坟地的迈进，这是一层悲哀；另一层面，我们也无法把社会的所谓日新月异看得如何有诗意，因为，有可能，所谓社会的文明发展，也不过像一个生活中的人一样是越来越陷入一个圈套，社会这个人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直至跨入电脑信息时代，越来越表明它所追逐的只是金钱所象征的赤裸裸的物质欲，到最后，当电子卡和期货贸易盛行时，我们甚至连现钱和现货都难得看上一眼了。电器的泛滥并没有带给我们多少精神上的松弛和快意，心灵的躁动和神情的抑郁却日甚一日，以至有一天我们会患上一种莫名其妙的综合疲劳症，我们不是都时常在说好累好累什么事都不想干了吗？那我们又干吗要像一个孤独的长跑手那样让潮流拧紧了发条，直至绷断自己的神经。生活中的大特写太多了，而心灵的大写意却太少了。为了钱我们竭泽而渔，而上帝赋予人的想象力，本来应该是多种多样的，被剥夺的心灵，那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呀。

伏在这个千篇一律的阳台上（幼时房顶上的阳台要比这温暖有人情味得多），我感到悲哀，我无法享受天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遮断了我的视线，我感觉自己像个残疾人，像一只被割断了翅膀奄奄一息的小鸟。当我在暮霭中眯起双眼远眺霏微一片的景致时，我觉得看到的是自然背景上的琼楼玉宇，我盼望最终有一天，人类的设计师能够将所有的楼群都变成一片自然的景观，蓊蓊郁郁的植被，波光粼粼的湖面，站在奇特的阳台上，我们就像站在群山间的一块岩石上，我们能够舒舒适适雍容自在地举觞对酒，指点江山，那是仙女峰，那是飞来石，那是枫桥夜泊渔舟唱晚，就像吟咏于山水间的先代诗人。

而现在，我只想飞身出去，飞离这个世界，飞离自己的生活。

1992年